玉米虽然卖出去了，但是还差五百块的学费。最后还是得靠母亲出去借钱。为什么是母亲呢？父亲只管干活，出苦力倒是没什么怨言。但是和人交往很打怵，卖完庄稼收的钱都要通过金玉桂的手递过来。金玉桂先盘算了下德全家的几个亲戚。大姑姐夫自从煤气中毒以后，也有三个孩子要养，自顾不暇。二姑姐也是差不多情况，还可能更差些，在村里土地贫瘠，庄稼长不好，只靠刻鱼花卡子赚点手工费。孩子的大伯家这两年也想走上致富路，可是养鸡遇到鸡瘟，养鸭鸭子都跑了。
二妹倒是目前最富裕的，开着小金矿，经常带一些金首饰回来卖，但是并无主动帮忙的意思，金玉桂心里要强，不借也罢。小妹找了个上门女婿，挺能折腾的，先花了数千元买了辆三轮车，说是要做生意，贩水果水果经常烂掉，贩粮食没做好价格预测，赔掉了。有一次到庄稼地里干活，三轮车上拉着春菲她们，车子开得贼快，在最后一秒刹车在很深的大水库的边缘上。惊得小孩们尖叫连连，春菲始终想不出他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也许姨夫追求的是刺激吧，但是不应该搭上家人来冒险。后来一次拉着小姨去收水果，经过一处破坑，还是开得贼快，把小姨癫起来，腿撞到车斗子边沿，撞断了。家里的钱也经常不够花。
早晨的大雾很浓，伸手不见五指。春菲今天要跟着母亲到她的发小家借钱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慢慢摸索骑着好不容易来到那个村子。拍打了好久的门发小才过来，她明显楞了一下，“是玉桂啊，咱俩这多少年没见了呢。这是你闺女啊，这么高了。”金玉桂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回娘家顺路想起你住在这个村，顺便进来看看。”不知道手往哪里放好，只能顺势拉着女儿进了门。月亮家的房子后来翻新的，四间屋，可是里面除了土炕和锅灶，零零散散几把快要散架的木头椅子，几乎没有其他什么明显的摆设了。月亮说他们家以前丈夫干建筑小工赚钱的时候攒了点钱，另外再东借西凑才翻新了一下原来的祖屋。
金玉桂赫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老人，满目狼藉。抹布衬子连同屎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金玉桂早晨吃的东西往嗓子口一涌，差点吐出来。老人已经脑梗瘫痪卧床十年了，老伴照顾了几年就去世了，现在是儿媳妇一直在照顾。金玉桂突然与老人四目相对，那种怨恨和绝望的眼神让金玉桂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老人开始对着空气骂起来：“老不死的，滚出我的家！”这是在指桑骂槐还是看到了别的什么？金玉桂头皮一阵发麻。月亮让玉桂别介意，说是婆婆对自己的老婆婆心怀怨恨，到现在糊涂了还是难以放下心结。说着开始给老人翻身擦洗身子。躺得久了，家里人有时忙农活没空，老人屁股上还是长了一些褥疮。金玉桂问道：“你家男人呢？”月亮指了指正屋的另一间，“前几天去县城干建筑，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还好只是腿断了，过个把月应该能好。”金玉桂看到这种情况，去自行车上把一小袋玉米面取下来递给月亮，又拿出仅有的两块钱分给地上爬的两个小孩，安慰了几句带着春菲离开了。
金玉桂想到了小时候的闺蜜李爱梅。她现在据说混好了。那家饭店据说红红火火，也与当地的重要人物多少有了点头之交。李爱梅属于那种见面就笑，随之银铃般的清脆的声音逐渐响亮了起来，愿意夸赞人，加上端庄美丽的长相，让人赏心悦目。看到金玉桂母女俩的到来，没等金玉桂张口，她马上意识到了怎么回事。马上到屋子里掏出200元给金玉梅。说道：“咱本来有纺织技术，我男的挺爱折腾的，想开个地毯厂，这不，把基本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机器和原料了。留下的钱也就刚够平时开销的。这钱你拿去先花着，什么时候给都行。”金玉桂很感动，年少时的感情真的纯真，幸好还有这样一个好姐妹帮自己。可是又继续犯了愁。又不好再另外开口了。
母女二人垂头丧气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了村里。春菲这才想起来还没喝水，舀了一瓢水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很快便又肚子疼了起来。看到母亲又准备去三奶奶家，便强忍着痛跟上了。三奶奶命好，从小在地主家长大，后来虽然家产被没收，但是好在又嫁了一个好老公，在乡里当文员。三奶奶不喜欢做饭，早饭便由三爷爷来做，村里一众女人比较羡慕。你看看，这老头是公家人，还这么顾家，真是百里挑一啊。村子里仅有的一家人有电视，就是他们家。一到中午，村里好多媳妇孩子，一窝蜂挤到三奶奶家看《红楼梦》。春菲觉得三奶奶好像大观园里的老祖宗，晚辈的媳妇们一起围着她说好话听，哄得她整天乐呵呵的。
不过有钱人貌似很节俭，三奶奶家里娶媳妇，女客们吃菜的盘子里菜量有限，大家都感觉有点没吃饱。这种难的一遇的机会，不是应该尽可能吃不完才显得大方吗？金玉桂心里嘀咕着。所以家里有事伺候客人，金玉桂经常去借钱买尽可能多的东西，平时很少吃的鱼肉也会出现在桌子上。春菲有时提醒母亲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钱，该节省就节省。四个菜里三个青菜，一个荤的就可以了。家里什么条件客人也清楚，不会太埋怨咱们的。金玉桂很不高兴这样做，她觉得要热情好客，双方的面子是很重要的，所以每次来客人是小孩们能大吃特吃的一次，每次都有剩余。
还有还钱的时候也是，借了两百元，母亲通常还了本钱，还要送上很多粮食花生一类的产品，春菲觉得差不多可以卖二三十元。她也提醒母亲，等我们有能力再报答也不晚，眼下借了东家补西家，也不是办法。还是尽量节省下来，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金玉桂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不这样做，下次再向人家借钱的话人家就不愿意借了。春菲觉得母亲说的也有道理，现实让人无可奈何。
金玉桂一直是要强的，要面子的。无论是一直追生到三胎儿子，还是为了赚钱多种了二十亩地来说。她在三奶奶面前却有了些卑躬屈漆的味道。春菲一想到母亲这么要强的人，为了钱如此委屈自己，便在心里流下泪来。人前，她也配合母亲，和大家说说笑笑。不过好在三奶奶本质是很善良的一个人，虽然表面上也希望大家簇拥着，有一种权力和地位的感觉，但是从内心她还是一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她认为女孩子只有读书才能开明，以后找个老公也或许可以有本事一些。不用再在地里干农活了。她很支持春菲和妹妹读书。不过眼下，她自己家也有个烂摊子要解决。大儿子在县城做橡胶生意赔了钱，急需家里支援。
这次金玉桂从三奶奶家借到了一百元。她盯着钱上面印的万里长城，恍恍惚惚。她隐约感到未来自己借钱的日子恐怕要有长城那么长。来不及惆怅，因为第二天孩子们就要交学费了。她要抓紧时间去找下一家继续借。她想到了一直交好的邻居文哥家。虽然嫂子去世了，关系还算可以。哥哥的亲爹是国民党，49年解放跑去台湾了。母亲当时怀了孩子还不知道，后来一个女人在农村拉扯孩子不容易，便在公婆的撮合下找了新的男人，成为了文哥的继父。结果87年允许回大陆探亲后，亲爹辗转打听了星哥的存在。于是带着村里人眼里的巨款回来了。 每年定时探亲。文哥买了村里的第一台手扶拖拉机，整整五千元，真是一笔巨款。
金玉桂心里也有点打怵，对方现在老的少的济济一堂，煞是热闹。贸然前去，打扰大家叙话，也非常唐突。她搬来了家里的凳子，犹豫着考虑着慢慢地走到邻居墙边。春菲目睹了这一幕，她感觉到母亲脚步的沉重及内心的折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赚好多个两百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挺直腰杆，不用再到处低头求人了……
在开学前的头一天傍晚，终于凑够了这五百元钱。春菲不用退学了。黄昏了，春菲看着西边的晚霞，终于有了美丽的红色，她喜欢暂时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的时刻，多想这一刻再延续。正在这时，父亲好友的儿子敲门过来请父亲去田边确认村里重新割地的事，没想到家里新养的黄狗突然窜了出去，给那个孩子腿上咬了两道血痕。孩子顿时吓得哇哇大哭。郝德全赶紧骑上自行车带着小孩去乡医院打狂犬针。要打一个星期，花了60元。
春菲硬着头皮请老师宽限自己三五天，老师虽然无可奈何，也知道春菲家的处境，就跟上级打了报告，同意宽限几天。郝德全也不想让老师为难，可是家里该卖的粮食全卖了，能借的也都借过了，该去哪里弄这笔钱呢？他之前偶然听说县城木材厂收木头，于是半夜里来到离着村子三里地远的小马路旁，锯碗口粗的大树。他拿的锯子有点老旧了，齿轮也有些锉，不够锋利，锯到下半夜才倒。推着地车子沿着人眼少的小路，往县城步行而去。人少的路颠簸不堪，推着实在是很费力气，树干又长，经常从小推车上滑下来。郝德全就这样一边扶着树，一边高高低低走着，还要时刻担心被路人发现，就这样持续了两天，每天20元。
他想干三次凑够60元学费再也不干了。第三天晚上在锯的时候，民兵联防的两个人来了。他们白天发现树木被偷了。过来巡逻。郝德全赶紧蹲在了树林里。为首的拿着手电筒到处照，甚至还扫在了郝德全脸上。郝德全感觉头脑发晕，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小向往当兵，维护人间正义，从来不偷鸡摸狗，也不吃喝嫖赌，没想到栽在了60元钱的学费上！郝德全为自己的人生不值，他本来觉得自己能当顶天立地的汉子，混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不过手电筒的光在郝德全的脸上扫过，对面那人愣了一下，又关掉了手电筒。他说：“没什么情况。天太冷了，咱先回去吧。明天多找几个人来蹲点收拾偷伐树木的人。”郝德全终于躲过了这一劫。他后来也经常纳闷，那人究竟是看到还是没看到自己呢？ 心里还是暗暗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