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菲家养了一只四眼狗，耳朵不像大狼狗那样直，是耷拉的，增添了几分可爱的模样。这只狗从小温顺懂事，几个孩子一摸它，尾巴便欢快的摇起来。凑近的时候，舌头便飞速地舔着小孩子的手臂或脸，逗得小孩咯咯大笑。大家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它就像小伙伴一样，跟在后面亲密无间，寸步不离，蹦跳着在青草间捉蚂蚱玩。
一个蒙蒙细雨的清晨，看似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孩子们恰逢周末，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忽然“砰”地一声枪响，方向就在门前的马路上。大家一下子愣住了，这响声，在平静的村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紧接着春菲听到自己家狗狗的哀嚎奔逃。一家人跑出大门到处察看。小四眼狗已经倒在墙边的玉米秆堆里，挣扎着，口鼻流着血，奄奄一息。浑身密密麻麻的血洞，往外喷着血。几个小孩趴在旁边的玉米秆上嚎啕大哭。
应该是有人开着车，拿着猎枪，本来是打兔子用的，结果遇到这只在路边玩耍的狗狗，临时起意就开枪了。春菲心里充满了忿恨，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满身的枪砂洞眼，像极了孩子们破碎的心。春菲发疯似的追到马路上，但是车子已开远，无影无踪。
春菲和妹妹商量着找个好的地方把小狗掩埋。父亲觉得自从母亲断腿以后家里捉襟见肘，便在第二天抹黑去赶了集，去集市上把狗肉卖了。剩下的一些带回家炖了炖，春菲丝毫不想吃，她想知道小狗身上究竟有多少枪砂，于是咬了一口肉，几颗砂子就咯到了牙齿，春菲的眼泪就一下奔涌而出，弟弟妹妹也跟着哭了。大人无奈，把所有的狗骨头包起来，递给了春菲。春菲在山坡上找了块地方，把它掩埋了。孩子们儿时的小伙伴，就这样突然说再见了。
祸不单行。过了几天，春菲去路边赶自己家的几只大白鹅回家。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还是家门前的马路，春菲老远看到两个大人下了车子，拎着两只大鹅的脖子往车上拎。春菲愣住了，想要上前去要回来。但是一想到自己是个孩子，便停下了脚步。
又是那该死的自卑和懦弱！天哪，七岁以前，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为何这般懦弱？她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懦弱无力，仿佛一切想去抓住，一切又怎么也抓不住。那几个大人老远也发现了这个小孩，他们洋洋得意，拎着几只鹅大摇大摆地坐回车子，车子轰鸣一声扬长而去。剩下春菲呆呆地站在蒙蒙细雨里，无力感渗透每个毛细血孔，雨丝就像是自己的丝丝绝望。不知过了过久，才一步一挪地回家。
家里仅有的赚钱的希望破灭了。春菲不可避免地又挨了一顿打。她觉得其实可以告诉家里人鹅不见了，也可以告诉家里人她上去抢夺大鹅了，但是她没有。母亲一直在质问，为什么不上去抢回来？这个事情传到了姥姥耳朵里，无奈地摇摇头，更增添了春菲的绝望。她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却又感受到命运像牢笼一般，牢牢地锁住了自己，无力撑破。春菲找不到出路。
家里仅剩下两只鹅，不知是喂的东西有问题还是喂多了的缘故，竟然肚子涨死掉了。只能杀了鹅炒肉吃。说是炒，家里没有油，爷爷觉得都有肉了，没有必要浪费油，加点盐即可。鹅肉特别腥，盐又加多了，又腥又咸，饥饿的小孩都下不了口，蒸了几次还是吃不掉就只好倒掉了。
大人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其他赚钱的法子。好在村里有了小孩也可以赚钱的活了。村里有一家富户种植了一片金银花，有自己的渠道晒干卖药材。到了初夏，一片金黄的金银花开。于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孩子们都出动了。春菲一到放了学和同学们一起来，摘花速度虽比不上快的，但是她无瑕聊天，专心地摘，也能一下子摘个五六斤。一斤可以拿两毛钱，每个傍晚便可以摘到一块二左右的手工费了！春菲自己用捡到的易拉罐做了一个小桶，每天赚的零钱放进去，也攒了有七八块之多！真是一笔巨款。交完一些学杂费还有一块五！
街上吆喝叫卖着新鲜的小虾，父母很想买虾回来吃。可是抽屉里仅有两毛零钱了。于是父亲跟春菲要了五毛钱，买了一斤小虾回来。春菲第一次觉得，靠自己双手的劳动可以给一大家人买东西吃了，好有成就感。
一天中午天气特别热，妹妹用自己的钱出去买了支雪糕回来吃。走进院子还没进屋就被父亲发现了，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不给爹妈买只吗？”秋锦哭着把雪糕扔掉了，跑出去很晚才回来。春菲有些可怜妹妹，她三岁的时候烧火做饭给大家吃了，踩着小板凳才能够到锅台。现在也才七岁，还是个小孩呢。她羡慕那些被父母宠着的孩子。不过想到家里的三个孩子，还是觉得父母可能真的压力太大，容易生气上火。
自留地里栽的粘玉米要成熟了。父母觉得煮熟之后卖更划算，一只可以卖到五毛钱。春菲脸皮薄，担心在集市上卖东西遇到熟人，尤其是老师和同学，她很害羞，潜意识里觉得读书才是最高尚纯洁的，卖东西这些，她觉得不属于她应该做的，与钱打交道她感觉不好意思，可能会让老师同学瞧不起。
好在父母也觉察到了，并且觉得小孩小更容易博家长们的同情心，现实也的确是，一箱子熟的粘玉米不到一小时就被弟弟妹妹卖完了。于是春菲又赶紧煮熟了一筐子粘玉米，所幸在中午之前也卖光了。小伙伴们初尝胜利的果实。春菲决定乘胜追击，她要把家里种的几垄黄瓜拿到集市上卖。
往年这些黄瓜都是自己留着吃的，切成一块块长条，蘸着胶东村民自制的豆瓣酱吃又香又甜。额外的一些就送给平时交情好的邻居。不过今年雨水不均匀，许多黄瓜长得歪歪扭扭，形状怪异吃起来也一般。父母允许春菲摘了黄瓜到乡里集上去卖。春菲想了想说：“乡里的黄瓜太多了，我和妹妹还是骑自行车到县城卖吧！”
一大清早抹黑起来，春菲带上妹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后边帮着一篓子黄瓜，朝着五十公里外的县城出发了。中间经过一个大转盘，车子太多开得都很快，姐妹俩每次想拐弯，都差点被疾驰的车子刮倒。春菲心里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觉得应该好好保护好妹妹。于是让妹妹停在马路内侧等她安排。好在长长的车流终于有了一丝空隙，春菲才带着妹妹拐弯到了集市上。她担心会不会有地痞流氓上来捣乱呢？另外其他卖黄瓜的人会不会赶他们走？好在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大家对孩童还是存在一丝怜悯之心吧。
春菲先找了处空挡，旁边卖干货和水果的，和两旁的叔叔大爷打了声招呼，进去铺开油布，摆上黄瓜就开摊了。还是第一次摆地摊卖东西呢！春菲忽然觉得在陌生的地方卖也不错，自己不用顾忌碰到熟人。这一次她感到愉悦，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让妹妹看着摊，自己去附近的几家卖黄瓜的摊位打听了下价钱，卖价比其他家每斤便宜两毛。不过也奇怪，虽然她家的黄瓜卷卷的，没有人家的又长又直，但是来打听的大人很多，不一会竟然卖光了。
紧接着春玉米也快要成熟了。村里来人收地里的嫩玉米，郝德全算了下，比卖干玉米粒值钱多了。于是带着春菲和妹妹去玉米地里掰青玉米。时间也赶，只有半天时间，春菲和妹妹忙的不可开交，心里也很着急，因为马上要交的下一学期学费还没有着落。还好掰了十二袋青玉米，不过只有八袋通过了验收，有四袋说是里面部分玉米偏老，不能收了。郝德全又冒上来一阵火气，责怪女儿们没有分辨清楚就掰。春菲和妹妹也是一顿自责，恨自己不能承受住这种苦累活，把这活干好。因为还未全部成熟，回家搓成粒晒着，很快便瘪了下去，全部卖掉才卖了三十元钱。
春菲的心里也不好受，她觉得大家这么辛苦，最后的希望还是被浇灭。一家人开始祈祷玉米粒的收成。那几天玉米还没完全晒干，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要是连续下几天半干的玉米就要发霉了，春菲也是睡不安稳，不停祈祷老天让雨停下来。半夜听到了隔壁父母的对话：“如果这批玉米发霉了，那只能认倒霉，老大只有退学了，实在没有办法了。”春菲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直到天亮也没睡着。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卑微，竟然被一场雨给决定了。可是自己现在又是小孩，想挣钱又没人肯要。就像绕进了一个死胡同。
天亮的时候，金玉桂竟然第一次在窗外喊春菲起床，看到春菲躺在炕上发愣，她脸上惊慌的神色才缓和下来，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想不开寻短见了呢。不要紧，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下去。”春菲心里一暖，开心地爬起来，欣喜地看到外面雨停了，天放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