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菲的学习一直是班里第一名,老师们也喜欢这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只是很多事情让春菲觉得与钱息息相关。有一次数学班级整体考的不好,春菲作为班干部,被学校领导叫上,连同班长和另外一个学习好的男同学一起,来到教导处。春菲觉得不是老师的问题,还是课程变化大的原因,大家一时没完全接受,也许过段时间就好了。她把想法跟学校领导讲了。可是回去之后,发现数学老师对自己态度急转直下。春菲想,不是那个男同学一直对数学教学不满吗?怎么看来自己成了替罪羊了。
春菲认真分析了下来龙去脉,发现班长的父亲是乡里富户之一,原来供销社的负责人,后来单干做超市和粮油生意。另一位男同学的亲戚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如此这般,最后的结果都是领导要以自己的名义来说出对数学老师的不满了。春菲觉得非常委屈,却又担心说出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选择相信那位老师,清者自清。她对学校某位领导多少是有怨言的,但是好在年少,心胸宽广,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看淡了许多。
很多时候,家里因为几块钱都要借,春菲经常想着怎么样才能多赚钱,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这一天骑自行车走在人们赶集常走的路边,在干枯的草丛中,她突然发现了一块钱,如获至宝。她开始分析,为什么这一块钱会呆在这里呢?对农村人来说,一块钱不算小钱了。她意识到,这是赶集的人把钱揣在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被风刮到这里的。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家,第二天放学留到最后一个走,也没有骑自行车,到路边的沟里仔仔细细地找,结果真的发现了有一张五块钱!其他就是零零散散一毛的,五毛的等等。她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这五块钱被夹到了自己的塑料皮本子里。其他的交了书本费。这个秘密被妹妹知道以后,她就再也没在那条沟里捡到过钱了。
坐在身边的同学因为看她的笔记,赫然发现了她的五元钱,几个同学羡慕不已。结果高兴劲没几天,有一天春菲下课只是走了两步到窗边往外看了几眼,回到座位上后翻开笔记就发现那五元钱不见了。她头皮发麻,赶紧上报了老师。老师让同学们不要出去,把教室后面的垃圾筐翻了遍,然后让同桌的两个同学互检。春菲心地善良,对人性的把握这时很少,她只相信大家和她一样善良。所以也无法猜测其他人会藏在哪里。这件事情没查出来也就不了了之。春菲受的打击很大,她不相信近在咫尺的同学可以狠下手,深深地伤害她。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默不愿说话,不愿意相信别人。
好在人间自有真情在。春菲到了夏天的时候,发现全班只有她一人穿着短袖,因为她没有夏天的衣服可以穿,虽然学习好的风光掩盖住了这种尴尬,但是懂事的小春菲还是感受到了某种不适。并且好几天一直穿这件衣服,难免脏了,有汗臭味。有位男同学甚至通过一位女同学的口好生提醒她,要注意个人卫生。有一天早上,春菲发现自己的桌洞里有一件T恤衫,虽然洗的发白,可是样式简洁大方,春菲很是喜爱。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纸条,上面说是她/他姐姐的,让春菲凑合着穿。春菲根据笔迹对比班里每一个同学的字,发现都不是,她顿时对这位好心人充满了好感,很照顾一个少女的自尊心。
下雨天是春菲最头疼的时候,看着同学们有雨衣雨鞋穿或打着伞,春菲好生羡慕。她只能一只手撑着家里化肥袋里一层塑料薄膜,一只手把住自行车,艰难地骑到学校,然后浑身大部分湿透。这一整天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腿疼若隐若现。还有她个子高,脚长得太大了,都买不到合适的鞋子。她没有凉鞋穿,于是雨天只能穿着父亲的一双拖鞋来上课。有一次不太认识的校领导说到校风校纪,提到不能穿拖鞋来学校,她不由地把头埋的好深。旁边同学们似有似无的目光,像是长长的针,很刺眼。这次竟然是班主任老师不知从哪位亲戚那里要来了两双男式凉鞋,私下里送给了春菲。春菲觉得班主任老师更像是自己的妈妈一样。
妹妹却没那么幸运了。母亲这几年还是起早贪黑地赶制手工活,主要的是为别人加工好的衣服钉扣子。钉一个几分钱这样子。有的工期实在短,交不上去还要被罚钱,回家吃午饭的姐妹俩就一起帮妈妈钉扣子。下午上数学课的时候,妹妹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盹。女老师一个粉笔扔过去,妹妹惊醒了,连连说,对不起,是中午在家帮妈妈钉扣,太困了。女老师怒不可遏,叫秋锦出去罚站,然后斥责道“你继续回去钉好了!”春菲听到这个事也很生气,怎么会有这么不通情理的老师呢?转念又一想,如果学不好考不上学,就只能重复这种钉扣的日子了吧,她和妹妹一起抱头大哭,没让母亲知道。
母亲还给人加工白色手套。一只赚一分钱。每次用个洗净的化肥袋子拎几袋回来,然后踩缝纫机加工好了,带回去加工点。母亲经常在周末带着春菲过去交件。春菲意识到是母亲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去交件的都是年轻小媳妇和小姑娘。年纪大的妇女手脚笨重,反应慢,不那么太受欢迎。每次在那里母亲都暗示这是自己女儿做的手套。春菲觉得这没必要。她觉得自己学习好,这些低人一等的活,不应该她来做。后来大一点了她又为这想法羞愧,无论身份多低微的活,只要能赚到血汗钱,正大光明赚来的,为母亲减轻负担,多苦多累多卑微都不值一提,无需在乎。
春菲想学习勾头。村里的下学的女孩子大多在勾头,就是有些累眼睛。春菲硬着头皮来到几个女孩子面前,羡慕地看着他们勾头,一针针,密密麻麻。到了嘴边的话始终在自卑与自负间徘徊,没有说出来。女孩子们也取笑她:“未来要上大学的人,来看我们干粗活干什么?”春菲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她很想赚点钱分担一下父母的压力,又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不适合干这种细活。她突然觉得,做具体事情的时候,自己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什么都做不好。接下来的学费只能还是由母亲去借钱,她暗暗自责着,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快要中考了。老师轮番来规劝,一定要考高中,将来好读大学。春菲的语文老师借给春菲好几本书读,其中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春菲很受主人公不屈的精神感动,也被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吸引。她多想出去看看,享受海阔天高任鸟飞的感觉。然而现实是如此黯淡,妹妹和弟弟紧随其后,花费太大了,靠父母种地,一家人的生存都不够,读书的钱,都是花一分借一分的。支撑着春菲读下去的希望就是考大学,然后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今,父母已然力不从心了。春菲不想再看到妈妈要强的心再继续委屈自己到处求人,借钱。父亲话虽不多,但是也吃了太多的苦。
有一次父亲在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过。母亲心急火燎,以为出了事,骑个自行车跑去县城挨家工地找。后来终于在一家工地找到了。原来是工资拖欠还没发钱,郝德全觉得回家也没钱买东西,给孩子们交杂费,还是等到发了钱再回去。金玉桂大骂起来:“你是不是不想回这个家了!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泪流满面,尽是辛酸。父亲还跟着熟人去山海市干搬家的活,把沉重的大衣柜或冰箱抗在背上,一层层地背上楼。春菲一想到这事就如鲠在喉。背个一次两次可以,长年累月地搬重物,是怎样的无间地狱呢?父亲很能出苦力,就是不愿意靠脑子盘算。春菲一直搞不懂,父亲在当年也是学习的好苗子,考上大学做个研究,一定有所成就。时代原因没有读大学,而今却是越发不愿意用脑力劳动了,也许是惯性使然吧。在日复一日的压力中,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甚至放弃了挣扎。
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的。在建筑工地的时候,包工头觉得父亲各方面都懂个差不多,人品可靠,可以从自己手中承包一些小活,不过要自负盈亏。郝德全一听自己要承担亏损觉得头大,赚的少可以,亏损是万万不可以的。家里三个孩子上学,光吃饭就能吃穷了,还要读书。万一亏了,三个孩子都上不了学,这后果承担不起。他放弃了这个唯二的翻身机会。
另一个机会来自于金玉桂的远方表弟,在山海市也是包工头起家,在山海大学里面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于是金玉桂二妹去学校承包了一个食堂,表弟让金玉桂说服老公,去学校里修鞋。据他观察,这门生意利润多,也稳定。他也可以安排不让竞争对手进来。只此一个修鞋摊,想必赚的不可能少。没想到郝德全一下子拒绝了。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出苦力也坦坦荡荡,修个鞋,太让人瞧不起了,甚至自己也瞧不起,太低端了,跟旧社会的擦鞋工似的。他要挺直脊梁干活,他要有尊严。
初二的暑假,春菲和妈妈一起来县城的厂子里看看父亲。外面40多度的天气,地面就烤人,春菲热的满头大汗。直到她看到了父亲,才觉得自己竟然全身凉透-父亲在火红的火炉前,打铁。她突然感觉这一切很讽刺,外面是高温的天气,炙热的太阳,没想到屋里还有温度更高的铁炉,父亲要站在这炉前,一站十四五个小时坚持打铁。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眼前的炉子烤的很痛,钻心之痛。
春菲决定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