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照耀着龟壳,龟壳上流淌着新鲜的血痕。
鲜血滴沥,渗入风回的身体。每一滴下去,如同墨汁在满缸的清水里洇开,又如初春的新雨润湿经冬干涸的河床。
第九滴鲜血落下之后,风回奇迹般地醒来。
他迷迷糊糊站起身,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顺手一拂,即从龟壳上拔出光闪闪的剑,动作写意而自然,就像初生的婴儿顺理成章找到奶嘴。
剑长一尺九,造型古拙,除了剑芒上的闪闪寒光,剑身上的每一处构造显得平淡无奇。那就像一把初步成形的铁胚子,如果遇上当世的能工巧匠,经历一番雕琢打磨之后,应该能成为华美无比、锋利绝伦的宝器。
十殿阎王惊呆了。在他们心中,风回本已罄竹难书的罪名又加了一条:携带凶器擅闯地府,企图行刺阴间长官。
“啊也,啊也!”
舌头僵死、仿佛叼着烧火棍的黑白无常,像着了急的哑巴,挥舞手臂,发出狂躁的吼声。
一万严阵以待的阴兵摆出围歼阵形,一步步缩小包围圈。
“嗤,嗤,嗤!”
风回眼睛睁开,但脑子尚未醒来。他悬停在划破黑暗的光束里,汲取着阳光带来的温暖。无意间,他感觉到阴风来袭,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不紧不慢劈出三剑。
剑光迸射,剑影横斜!
一如闪电撕裂夜空,又似蛟龙掀翻碧海!刚才停蓄在剑芒的星星点点的闪光,此时化为万丈激光、七彩虹霓,在黑暗空间纵横穿梭。
三剑过去,已有三千阴兵堕入永寂。他们的躯体被激光虹霓一划而过,要么碎落满地,要么焚为焦炭,要么“嘭”的一声爆炸、汽化。原本肃杀整齐的噬魂啮尸阵,转眼间哀鸿遍野,一派衰败景象。
“这还了得!”
十殿阎王惊恐、慌乱而又愤怒。他们再次飞举升空,与风回站在同一个平面上。他们催动法力,屏息冥神,齐声颂念鬼帝安世咒。
咒语惊动整个地府。离别亲人、受苦受难的魂魄亡灵,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哭声汇成汪洋无际的海洋,将黑暗的阴间淹没。
阴兵不断增多。死了一个,原地生出两个;死了一堆,原地生出两堆。秦广王下了决心,哪怕倾尽所有的兵力,也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混小子绳之以法。
地狱里每增加一个阴兵,就意味着阳世一个正常人莫名其妙死亡。哪怕减掉数以万计的人口,秦广王也在所不惜。
风回醒了,彻底醒了。从天而降的巨大龟壳,化成了一团气,萦绕他三圈过后,钻入他的鼻孔,融入他的身体。
一尺九寸的剑在他手里,锈蚀与污渍逐渐褪去,剑身光润如玉,剑刃上有紫气萦绕,剑锋闪耀着七彩祥光。
“啊也,啊也!”
黑白无常领会秦广王眼神的意思,直着舌头发出冲锋的号令。
阴兵如同数以万计的乌鸦,接连成片、遮天蔽日,如同掀起了沙尘暴,一层又一层,凶狠地扑向风回。他们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因此也无所畏惧,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前仆后继。
黑白无常再次祭出铁链。铁链在一瞬之间幻化为千万条蝮蛇,咧出獠牙、吐出信子,喷出腥臭的毒液。蝮蛇穿插在阴兵之中,串联起噬魂啮尸阵形,令阴兵声威大振,愈发勇往直前、暴戾凶狠。
风回逼视着色厉内荏的十殿阎王,逼视着凶焰勃然的阴兵,逼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与腐朽。地狱里的鬼哭神嚎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就像一群苍蝇飞来飞去,他感到烦恶,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看招!”
风回握紧宝剑,劈了出去!
剑气如虹,剑势如山!剑刃上寒光闪闪,喷薄出红紫色的烈焰,烈焰相激,迸射出万道闪电!
冲在前面的蝮蛇和阴兵,挨着剑芒上的紫焰,“嘭”的一声爆开,化作硝烟;跟在后面的蝮蛇和阴兵,被闪电撕碎阵形,本已僵死的身躯成群结队化作齑粉,漫天都是骨骼碰撞的声音。
风回看着无数阴兵在烈火之中粉身碎骨,心里没有一丝悲悯。他的眼神里充满狠劲,瞪视着十殿阎王。他憎恶这些脑满肠肥的糊涂官儿,是他们未审讯先将自己定罪,然后唆使阴兵用下作的手段折磨自己。他刚才还认为,既然已经死去,再多挨鬼卒一刀、堕入永寂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现在想的是,在秦广王俯首帖耳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之前,他要把阴曹地府搅得天昏地暗。
宝剑在手,有恃无恐。风回认得,这是他的剑。
剑是他儿时在自家后院的桂花树下挖出来的,挖出时锈蚀斑斑、几近腐朽。他花了三天时间,把铁锈与泥土刮去,然后用一块木板做成剑鞘。那时候,父亲逼着他读书习字,不许他舞刀弄剑,他只得把剑藏在床褥下面,每每夜里醒来的时候,悄悄拿在手里对着黑夜挥舞。
那把剑伴随他渡过快乐的童年,渡过不识愁滋味却又强说愁的少年。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三年前,他与父亲发生了一次争执。父亲希望他研习医术,将来和自己一样做个郎中,协助自己打理医馆的生意,以此成家立业。但风回有自己的志向,他想进京一试,考取功名,离开他们那个村子,在大城市里扬名立万。
父子们大吵一架,互不相让。父亲说:“你出自寒门,没有祖荫,没有靠山,如何能考取功名?”
父亲是对的。风回出生的年代,乃是大唐中晚时期。东汉魏晋以来,皇帝选用大臣、士人考评人才,无不看重氏族、门阀,祖上、亲戚如果不是有影响力的大官、贵胄,子孙要想金榜题名、获取功名,那就是天方夜谭。风家朝中无人,也没有地方上的大官举荐,风回要实现理想,那就是在痴人说梦。
风回的父亲早年考取举人,因此“生常免租税,名不吏征伐”。他并不营营于功名,而是回到家乡,经营起自己的医馆。对于他而言,妻子在身边,儿子在庭前,家中不算贫窭,村子里左邻右舍也还和睦,这样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他想让儿子接手自己的医馆,也是为他谋一条出路。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几乎完美无缺,但儿子坚决不同意,非要跟自己唱反调,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争吵过后,风回和父亲的关系彻底僵化。父亲不支持他进京,不赞助他一文钱。风回更是倔强,卷起一个包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离家出走,还带走了藏在床褥下的短剑。母亲心软了,一个人追出十几里,苦苦劝他回头,全无作用,只得将一个包裹递给他——包裹里放着她垫箱底的玉簪、玉镯,以及为儿子烙的饼。
风回在长安三年,除了轻狂之气折损一空之外,没有任何收获。长安居大不易,混迹在功名之途上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有来历、有背景、有钱财的人?他开始后悔,开始想念父亲母亲,想写一封书信寄回家,表示自己已经回心转意,想在父母的卵翼下享受恬静而幸福乡村生活。
但他没这么做,不知道是出于面子考虑,还是对功名没放弃最后一丝幻想。他在京城结交了一些朋友,闲来无事之时,便呼朋引伴,雇舟出城,游走于终南、汉水一带。每到兴起之时,他便拔出一直陪伴自己的短剑,用手指扣动剑刃,发出铮鸣之声,然后打着拍子引吭高歌。
“我最后一次出城,确实是和朋友荡舟汉江之上,可是怎么忽然到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回一边挥舞宝剑,一边努力把记忆的碎片拼接起来。然而,阴兵的攻势异常凌厉,蝮蛇一次次侵入他腋下。他不敢分心多想这些事。反正记也记不起来,不如潜心战斗!
宝剑被他舞得风生水起,“嗤嗤”的劈风之声在耳边回荡。每一剑下去,烈火闪电狂奔突袭,如同夏夜的炸雷搅动惊风骤雨。
风回确信,手中这把莹润光泽的宝剑,就是儿时不经意挖出的那把锈剑。这把剑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他生死不渝的至交,因此不论它经历怎样的砥砺、变幻成何等模样,只要在手里掂一掂,他就能马上认出它来。
“剑是同一把剑,但为何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威力?”尽管风回击溃了阴兵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但是他心里一直悬着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