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兮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平复自己的心跳。
小时候,师父要是给了她一样好东西,她就会亲一下他,那时候,他就会很开心。
后来长大一些,师父便不让亲了,说姑娘家要矜持一点。
刚才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就……亲了下去。
贺锦兮仔细回忆着之前的情形。
浓眉飞扬,狭长的眼眸含着星光,乌发落在他冷白的脸上,遮盖住他往日的锋芒,多了几分慵懒。最重要的是,他的眼中有她的倒影,含着笑意。
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
待她回过神时,自个已经贴过去了。
贺锦兮闭上了眼,小脸因尴尬而憋得通红。
“二少奶奶,人都到齐了,账也都在这里了。”半晌,掌柜的声音传来,将她的思绪打断。
她烦躁地转过身,就看到地上摆了几堆账本。
头一下子大了起来。
贺锦兮今天要收的铺子有三间门面,外加两层小楼,放在别的地方都算得上豪气,更莫说这里是寸土寸金的镶红街。
想到封秀雪那天强颜欢笑的表情,贺锦兮瞬间共情了,讲实话换了是她,那不得跟人拼命!
她反倒是小看了李姑爷,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笑容不消。
这封秀雪的家产就是他的家产,眼看自个的钱财都易主了,他却波澜不惊。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赘婿,其心理稳定度不是她这种人能理解的。
不过现在……贺锦兮扫了一眼那一大堆账本,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得到镶红街铺子后,并未及时交接,而是以大婚为名暂缓,是为了暗骑营蹲守镶红街的动静。铺子回到司命部,那就无法作为司药部的据点,那他们必然要想办法在贺锦兮接手之前撤离,那时候暗骑营便能守株待兔,有所收获。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毫无动静。
这令贺锦兮十分困惑。
难道是她那夜露出了痕迹,还是被掌事发现了?
即便如此,她已经及时告知师父,暗骑营也在当日便迅速做出对策,司药部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早就做好了铺子会交出去的准备。
贺锦兮在一番琢磨后,便向封常棣提出收铺子的要求。一来赚点小钱,二来找点线索,雁过留痕,她必然会有所发现。
“二少奶奶,要不要我给你念念?”
说话的是铺子里的掌柜,正是封秀雪的得力手下,早得了封秀雪的令,要好好给这位二少奶奶来个下马威。
他先前早就听说,二少奶奶没有任何背景,是个乡野村姑。
既是乡野村姑?她能看得懂账本才有鬼。至于司命大人,从不管经营之事,说了怕也是不会懂。
往后店铺怎么经营,盈亏如何,还不是他说了算?
思及此,掌柜的神色更加傲慢。
贺锦兮随手拿起一本账本,翻看了几页后微微一笑道:“我是乡下人,不认得太多字。”
对这个说法,掌柜并不意外,他扬了扬鼻孔:“经营之事本就复杂。”哪是你这种乡野村姑能看懂的。
贺锦兮望着地面的账本一筹莫展:“账本更是看不懂。”
掌柜的更加不屑:“二少奶奶尊贵之身,这些事让我们这些专业人才操劳,您坐着等收钱就行。”
“我也想这样,但是司命大人肯定不同意。”贺锦兮往椅子上靠了靠,“不如,咱们就走个流程?”
“二少奶奶您作主!”瞧瞧,二少奶奶果然是个草包美人!
贺锦兮对着那堆账本扬了扬下巴:“你给念念。”
“好……啊?念念?”掌柜的笑容凝固。
“不会念?不识字?”贺锦兮挑了挑眉,“不识字还能当掌柜?”
“只有大字不识的东家才要掌柜的念账本?”掌柜的冷冷一笑,“二少奶奶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刚才还说要念给我听,这下就反悔了?”贺锦兮坐直了身,单手扶着旁边的茶几,顺势轻轻一压。
“哗哗!”原本结实的茶几瞬间支离破碎。
掌柜的脸一白,怎么没人告诉他,这个乡野村姑还是个练家子?
一见二少奶奶扬着仙子般的笑靥看过来,掌柜的飞快俯首捡起一本账册。
院子里立刻传来朗朗读书声:“野山参二根,每根二两……”
铺子下人看到自家二少奶奶面不改色地朝身边的丫鬟挥了挥手,丫鬟立刻送上笔墨纸砚,恭恭敬敬摆在新搬来的茶几上。
二少奶奶便拿着笔,盯着掌柜的,一笔一划地写着。
掌柜的额头冒着冷汗,忍不住问道:“二少奶奶,您这是……”
“都说了我不会看账本,所以我要学啊!今天说是来查账的,其实我是来学习的。”贺锦兮盈盈一笑,“我把你说的重点都记下来,正所谓脑过千遍不如笔过一遍,你接着念,我的速度跟得上!”
贺锦兮诚心学本事,奈何掌柜的越念越心越虚,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平素做假账的时候没感觉,但是当着这么多人面高声朗读出来,这无异于当众处刑。
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下人上前一步:“禀二少奶奶,小的觉得这笔账有问题。”
贺锦兮朝他看来,却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说说?”
“这批货是去年年底进的,小的当时恰好负责入库,账上说有两根野山参,但是小的经手的都是园参,还有连翘的数量也对不上号。另外,店中规定,超过一两的野山参得几十年才能长成,二两的野山参,怎么也得百来年,是要报备的……”
掌柜的擦了擦汗:“二少奶奶赎罪,第一次念账本,难免紧张,念错了!”
“没事没事,你继续。”贺锦兮笑眯眯地朝他点了点头, “咔擦”一声,手中的笔断成两截,她一声惊呼,“香儿,笔断了,换一根。”
目睹一切的掌柜双腿抖得更厉害,结结巴巴念道:“园参二根,每根二钱,车马费……”
众人看着二少奶奶埋头苦写的模样,不禁倒吸了口气。
这二少奶奶看着美若天仙,竟然不是花瓶,不过三言两语,就让掌柜的乖乖报了实账!
当天下午,封家的二少奶奶喜欢让人读账本的消息就在封家所有铺子传开了。
谁做的账本就让谁读,错了让下人指出来,这已经是巨大的社死现场。
最可怕的是她还会记在小本本里,就等着回去跟司命大人告状。
司命大人那手段……啧啧!
眼下的贺锦兮认认真真记着账,浑然不觉自己给封常棣挽回了多少损失。
待掌柜的念得口干舌燥时,她才让他停下,转头就看到海叔慢悠悠地出现。
她不禁莞尔,打趣道:“海叔,说好的带我来长见识,见识我都快见完了,你怎么才来?莫不是封常棣舍不得放你?”
海叔笑道:“若是老奴在,二少奶奶恐怕见不到这等精彩。”
贺锦兮看着掌柜的,似笑非笑:“海叔说得在理。”
这掌柜的不就是欺负她是乡野村姑,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方才要是有海叔在,他可能还收着点。
被贺锦兮这般盯着,掌柜的坐立难安,最终只得找了个借口,慌慌张张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贺锦兮将几家店都跑了个遍,流程也是同一个配方。
——让各家店的掌柜们读账本,如有不对的数目和金额,其他人指出来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凡这些掌柜的想作假,很快就会被人揪出来。
如此下来,贺锦兮这几日收获颇丰。
回去之后,贺锦兮便将自己记录的账本和铺子里的账本一并摊开,逐行对照。
香儿端来茶水,又看了看她的账本,奇怪地问:“二少奶奶,账不都查过了么?怎么还要这么辛苦呢?”
贺锦兮搁下笔,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我就是想看看他们骗了咱们二少爷多少银子,譬如每个月偷上一百两,一年下来就是一千二百两,这么多年过去,至少也有几千两的出入。”
“几千两!”香儿瞪大了眼,“我们的月例也就几两碎银,我就是干一辈子都赚不到!”
“你不行……”贺锦兮朝香儿眨眨眼,“叶声可以啊!”
一提叶声,香儿立刻红了脸,躲到一侧。
贺锦兮又将目光转到账本上,目光沉沉。
尽管掌柜们连夜对账本进行修改,贪墨的银子也回笼了一大部分,但贺锦兮还是从中发现了不少问题,首要的便是这脚钱方面的支出与实际出入不符。
为此,贺锦兮找海叔询问过这些年脚夫的价格起伏,又从合作的脚行那里要到了这些年的存底,甚至还从脚夫处探查了一番,发现掌柜们新交出的账本上所记录的脚费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那段时间里,账面上进出的货物并没有达到这些数字,也就是说,新近一年有人暗中运货,却都算在了账上,得到了掌柜们的默认。那暗中运的货是什么,又去了哪里?这便是贺锦兮要调查的地方了。
贺锦兮将自己的发现再次传给师父,没几日师父就传来了回应,令她想办法和南阳侯府攀上关系。
封家以医药传家,虽说只在南阳一带行医,但因封常棣时常游历行医之故,已经四海扬名,连带着封家的药材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两年更是将药房开到了京城。其中虽有封家的缘故,但南阳侯府的势力也功不可没。
在得到贺锦兮的调查结果后,暗骑营结合今日查来的线索,怀疑毒药材之事与南阳侯府有关,南阳王极有可能是毒药材最大的保护伞。
南阳侯府和封家是世交,也是姻亲,想要接近南阳侯府,那只能从商芸音处下手。
贺锦兮正准备拟个对策出来,谁知外头传来喊声。
“二少奶奶,大姑娘有请。”
闻言,贺锦兮并不意外,搅了这么久才来找她,封秀雪可真沉得住气。
原来贺锦兮查账之事终于让二房和四房着急了,他们又一次找上了封秀雪。
他们交出这些店铺的时候,就有些不情愿,所以想着在账上做点假,这样能捞上一笔。
结果这钱没捞着,以前的贪款还得吐出来,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面对这些嚷嚷的兄弟们,封秀雪头都大了。
之前安抚他们,说找机会会会贺锦兮,但实际上并未想过行动。这会儿她要是再拖延,这两个蠢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出来。
是以,封秀雪派人去“请”贺锦兮商谈。
由于是“请”,封秀雪派去的人,态度恭敬而客气。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贺锦兮便允了。
封秀雪平日里做事严谨,很少会露出把柄。可面对贺锦兮这样横冲直撞的乡野丫头,如果不给她一点震慑,她会摸不到边际。
为此,她决定给贺锦兮一个下马威,是以在贺锦兮来了之后,便也不出声,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余下茶杯盖子轻轻划过杯沿的声音。
然而,就在封秀雪举起杯子,准备喝一口时……
“告辞!”
贺锦兮铆足劲儿吼出的一句话惊得封秀雪的手一抖,茶水溅出几许,手指登时被烫得通红。站在一旁的李闲庭见状,立刻抓着她的手指查看。
封秀雪甩开李闲庭,气地将茶杯拍到了桌子上,怒道:“谁让你走了!”
这细微的动作,被贺锦兮看在眼里。
瞧着李闲庭看似清冷,却处处做着谄媚动作的贺锦兮,像是吃了什么败了味的东西,内心翻江倒海,只想吐个痛快。
只是眼下,她没空恶心她这个便宜爹。
“我师父说了,主家端茶,就意味着送客。”贺锦兮瞪大了眼,十分无辜,“怎么封家百年望族,竟连等基本礼数都不懂吗?”
封秀雪:“……”就你懂!
看着她气红的脸,贺锦兮嫣然一笑:“毕竟大姑娘一把年纪了,长得也不是天姿国色,总不会特意让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喝茶的姿态对吧?”
封秀雪如今不过四十多岁,因保养得当,在旁人眼中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素日里又被捧得天花乱坠,哪曾被人如此嘲笑过,当即气得脸色发白。
气归气,架子却不能散,她只能磨着后槽牙说道:“贺姑娘这样与长辈说话,不觉得有失体统吗?你在大婚当日,家规倒背如流,怎得这礼数还学得这般糊涂?”
贺锦兮盈盈一笑:“我应该学得怎样才不算糊涂?是像你这种,把人找过来,却半天不出声的规矩?还是端茶之后却不知道那是要送客的规矩?”
封秀雪:“……”没完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