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阔老爷,平时看着富贵、体面,到了生死关头,这嘴脸也着实难看了些。
倒是那封秀雪……
贺锦兮看了她几眼,却见她脸色虽惨白如纸,但动作和神态倒是稳住了,颇有几分英气和镇定。
比起在场的某些男人,她确实算得上女中豪杰。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被关起的大门,自外面被打开。
来者是商芸音。
她如往常一样,穿得素净,脸上也只是略施粉黛,却美得清新脱俗。
而她身后跟着几个粗使丫鬟,手里端着盘子,上面放着上好的人参、灵芝、何首乌、龙涎香之类的珍贵药材。
商芸音平静地看着连翘,语气平缓而温和:“连翘姑姑,可否听我说几句?”
连翘转过身,狐疑地看着商芸音:“少夫人?”
“在我未嫁入封家时,你常跟随司脉廉忌族叔来我南阳候府,做炮制药材。那时,我便注意到你。”
商芸音走近连翘身侧,自然而然地拉着她的手,“我嫁入封家后,见你在司药部做小小的炮制药师,也曾向司药讨要过你,毕竟……”说着,她看向了封常棣,笑道:“常棣沉浸病理和药方,也需要一个炮制药师在其身侧。咱们封家谁人不知,他就是一个名贵药材的毒手。”
闻言,连翘震惊:“当真有此事?”当封常棣的助手,比当封家的掌柜都要尊贵。而且,能伴随他左右,她的抱负也自然能施展。
话落,她看向了封秀雪。
封秀雪脸色一暗:“确有此事,但大长老和司脉不答应。”
连翘旋即看向了大长老。
大长老吓得一咕噜爬起来,躲在了角落里:“你当时不是说不想再做炮制药师了,想研制药方吗?”
“这些年,你研制药方有功,我是看在眼里,但我不知你竟然是拿自己亲生儿子试药。”商芸音道,“既是有功,我封家自然不会抹去你的功劳,你的药方也应该让世人知道,她是你的功劳。而你儿子的余生,由我们封家负责。”
闻言,连翘惊愕:“此话当真?”
坐在地上的封元齐忍不住道:“侄媳,你可知他儿子就是个无底洞,你这些药材都不够他几天用的。”封常棣的店铺被他和封元盛以及封秀雪瓜分了,一旦商芸音对连翘做出了承诺,这些钱自然也是他们大房出大头,可是大房的钱都是从司命的铺子出。
说到底,最后出钱的,不就成了他们三个?
“这是我们封家欠她的。”
封元齐不悦道:“那是她自己想要功绩,拿着自己的儿子做是试药人,我们又没拿刀逼着她。”
“按二叔的意思,连翘用其子做试药人的成果,也应归她一人所有。咱们总不能吃着饭也不管饭后的残局?你们将这些药方收益都给她,以后咱们封家人也不再使用它们,这事也可以两清。”
“这……”封元齐的眼光瞟向了封秀雪。
封秀雪默不作声。
封元齐只能闭嘴。
见大家没有意见后,商芸音再度看向连翘:“连翘姑姑对此可有异议?”
连翘噗通跪下,声泪俱下道:“少夫人大恩大德,连翘没齿难忘。”
“你有才华、有抱负想施展,这本没错。可你急功近利,听信他人怂恿,拿自己儿子试药,你亦有责任。”见她情绪缓和,商芸音开始有一说一,“封家确实有愧于你,可你有怨气,有冤枉,你可以堂堂正正的说出来。如果封家没有一个人为你做主,你出此下策,我还能理解和体谅你。可你却用假三七伪装真三七,为自己谋利。我知你是想赚钱给你儿子治病,但你可曾想过,你换掉的药,它有可能给别人的孩子吃下,他们的父母可能因此失去孩子?”
听罢,连翘羞愧地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作为药师,你应该比常人更明白,假药的后果,所以是罪加一等。”商芸音道,“你事出有因在前,好在常棣及时发现,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但……这不代表,你的罚就能免掉。”
连翘跪拜:“所有罪责,连翘愿一人承担,绝无怨言。”
“你自己去官府认罪,出来后,封家的大门还为你敞开,可否?”
连翘恸哭道:“少夫人大恩,少夫人万恩。”
原本的血雨腥风,在商芸音的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这让贺锦兮叹为观止。
不得不说,商芸音这四两拨千斤的话术,运用的炉火纯青。
这脑子、这手段,当得起家主之位。
之后,连翘主动去官府领了罪,封家上下怕这事儿对外造成不好的影响,便让官府低调处理,以至于外人不曾知晓这龌龊事儿。
待这事儿告一段落后,封元齐和封元盛看着每日的药材支出,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们掌管店铺的盈利,基本都填在了购买名贵的药材中。若连翘的儿子一日未痊愈,这钱还得不停的砸。
连续砸了些时日后,他们怨声载道,但也不敢闹到商芸音和封常棣面前。
毕竟,他们要是收回铺子自个打理,那他们损失就更大了。
为此,他们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
书房里,海叔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少爷,您是没看到二房和四房,他们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那脸色……谁看谁知道。”
“长点教训总是好的。”封常棣边配着药边道,“这不劳而获的代价够他们吃一段时间了。”
“这事还是少夫人处理的好,当初你把这事交给她处理,是交对了。”
“大嫂乃女中豪杰,这事也只有她能办妥。”
若让他来处理,他要这几个人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不符合封家上下的利益,到时候吃力不讨好的人是他。
但交给大嫂处理,她既惩罚了这些人,还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还得感谢他们适时的出手,保住了他们的颜面。
海叔感叹道:“这唯一遗憾的是,少爷的商铺没能要回来。”
“吃到嘴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快吐出来?”封常棣配好了药,眸光深沉,“对了,以后莫要再盯着贺锦兮了。”
“少爷这是……”
“她不是封家任何人的眼线。”
想起昨晚贺锦兮那番坦白的话,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经过这么多事情,如果他还是怀疑她,就显得心胸狭隘,还有些不识好歹了。
封常棣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缓声道:“此事还未了结。”
海叔皱眉道:“确实,连翘抓得太容易,老奴也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阴谋。”
封常棣想到抓完连翘后,贺锦兮私下跟他聊了此事。
当时她便提出了疑问:“我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
封常棣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开口。
贺锦兮道:“我在药房呆了这么久,大概也知道这次假三七从采购处入库到出库,分往了两处,一处在药房售卖,另一处去了司脉部的医馆,若说药房处因为连翘的权势未开口,那司脉部,为何到案子结束都未曾有人声张呢?”
封常棣赞许地看着她:“你平素看着不太灵光,这部分倒是细心。”
贺锦兮摸了摸鼻子,没有正视他的疑问,而是追问道:“你倒是给我解答一下疑惑?”
封常棣想了想,道:“司脉部是由族叔封廉忌掌管,他是跟我父亲同一时间成为一部之长。”
“你觉得他是无辜的?”
“恰恰相反。”封常棣道,“能在封家这么多子弟中获得司脉部的控制权,本身就是能人,更何况,他与司药关系甚密。”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封秀雪似乎并不清楚连翘的反骨,说明封廉忌也不一定知晓,假三七能顺利从司药部转到司脉部,极有可能是因为司脉部负责此事的人已经被连翘收买了。”
“但连翘并没有供出任何人。”
“就算司晨夫人允诺为连翘治病,连翘也没有供出幕后指使者,甚至将此事一力顶下,她到底是想保护此人,还是想看着封家不能清理蛀虫,然后任由封家从内部腐朽呢?如果是抱着这个目的,说明她对封家人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感恩。”贺锦兮说罢,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她的孩儿变成这样,有她的问题,也有封家的问题,心中有恨,也说得过去。”
“也许她口中的恩公,便是利用这一点,怂恿她做出换药之举。”封常棣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位恩公也许和司脉部有关。”
此刻,封常棣也将这个猜测告知海叔。
海叔闻言,摇了摇头:“廉忌老爷成了司脉之后,便将司脉部经营地固若金汤,要是下面出事,他也难辞其咎,又怎么会容忍……”
“假三七流入司脉部,但至今还未售出,你觉得这内里的原因又是什么?”封常棣打断了他。
海叔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老奴马上派人调查此事。”
*
相比封常棣的怀疑,贺锦兮却有着不同的答案。
此刻的贺锦兮双手环胸坐在一棵树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仿佛给她罩上一层银色的光晕,衬得她仿若天外来人。
半晌,李闲庭才姗姗而来。
“李姑爷,你可真是个大忙人,我约你几次,你才应约。”贺锦兮从树上跳了下来,勾起唇角,嗤笑道,“这几天没少忙活擦屁股的事儿吧?”
李闲庭冷着脸,不说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姑爷这装糊涂的本事可真厉害。”贺锦兮鼓掌道,“既是如此,那不妨让我来刺破这层窗户纸吧。李姑爷你早就知道我与封常棣发现了假三七一事了吧?你约我出去,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来劝我不要多管闲事,实则不过是想让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李闲庭:“……”
“因为以连翘的武功,能发现端倪的人只有我,也只有我有这个能力。”贺锦兮继续道,“若是我盯上了她,她便无所遁形。”
“一派胡言。”李闲庭冷声道,“连翘此等手段,连封常棣都难以察觉,我不过是凡夫俗子,能快他一步?”
“如果连翘出此下策,是受你这个凡夫俗子的指点,又或者,是你替她打掩护的呢?”
李闲庭抿唇,脸色瞬间青白,在月光下,显得尤为精彩。
见李闲庭不说话,贺锦兮又继续道:“司药部的药方你是管事的,连翘的行为就算被发现了,你完全可以以‘视察不利’来脱罪。就算她身死,也影响不了你分毫。”
“你说的有理有据,但你有证据吗?”
贺锦兮嗤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当天,我与封常棣一起跟踪连翘时,起初她和儿子都攻击我们,但我被她儿子打了一掌后,我怀里的玉佩掉下来了,之后……”
“你被打了一掌?伤在哪里?”李闲庭迅速打断她,他快步上前,急切地想要靠近贺锦兮,却被贺锦兮一声呵斥给中止。
“父慈女孝的戏码就不要在我这唱了。”贺锦兮讥讽道,“李姑爷,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她儿子当试药人走火入魔了,你受了他一掌,若不及时治疗,会性命不保。”
若不是眼前的男人曾抛妻弃女,贺锦兮铁定会被他此刻的慈爱模样给骗了去,她环着胸,避开他关切的脸,冷硬道:“我内力深厚,一般的武功伤不了我分毫。什么伤,能毒的过‘碧寒枝’?”
听罢,李闲庭垂下手,脸色惨淡不已。
“李姑爷,你莫要再转移话题了。”贺锦兮继续道,“连翘在我拿出玉佩后,开始喊我‘恩人’,还对我客气有加。而这块玉佩,你也有半块。”
李闲庭没再辩驳,只是道:“既然你这样怀疑我,为什么不告诉封常棣?”
“告诉他我和你是父女关系?告诉他,我嫁给他是因为要帮你完成三件事?还是告诉他,我有爹没人养?”
“我……”
“我今日找你出来,并不是想对你兴师问罪,也不想知道你帮连翘的意图,我只想提醒你,有可为有可不为。如果你真的是同情她求救无门,就拿出你男人的勇气出来,拉她一把,而不是给她出馊主意。”贺锦兮一字一顿道,“李闲庭,你以前做的事我没看到。但如今,莫要再做让我瞧不起你的事情!”
听到此番话,李闲庭的身体像是坍塌的山峰,瞬间轰然碎裂,只留一具空壳。
说完,她又补充道:“换三七这件事,你最好是没什么坏心思,否则我会送你见官。”
话落,贺锦兮脚尖一点,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贺锦兮走后,李闲庭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着脸,陷入了无边无尽的苦痛之中。
但这一切,贺锦兮并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思都落在了封常棣身上。
先一开始,她认为封常景有嫌疑,但见他身体羸弱,根本就没时间和精力运营这么大的毒药材买卖生意。
后来,她觉得封常棣也有嫌疑,尤其是他那个奇怪的小后院,打着求医问药的名号,做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儿。然而经过假三七之事却发现,封常棣并非视人命如草芥的奸人,否则他大可以借此事顺水推舟为自己牟利,而非想尽办法找到真相。
经过这几日调查,她反而觉得封常棣的那几个叔婶更加可疑。
他们能因为药材就对封家的功臣翻脸不认人,未必做不出利用毒药材牟利之事。
只是应该怎么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