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
这是前去徐尼拉尔的路。作为彼泽法国的“异乡人之都”，徐尼拉尔总在吸引着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此刻，彼泽法边境之上黑云密布，暴雨倾盆。若有人能从云层向下窥探，他将会看到苍茫大地之上，一个如黑蚂蚁般的孤零零的身影在缓慢地前行。
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暴雨似擂鼓频繁击打在他的身体上，他的头发已经浸湿，身体极度冰凉。他的手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想必正是在徐尼拉尔最常见到的那类人。只不过，在这个时间碰到这样恶劣的天气，确实不够幸运。
“轰隆——”
在雷鸣声中，年轻人继续向前前行。在一段时间的跋涉后，他已顺利进入彼泽法国境，来到了徐尼拉尔城。
长途跋涉让他感到疲倦，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似乎也很难找到一个歇息的地方。也许该去找个旅店，请求他们让自己住一晚——但是，算了吧，他出不起任何报酬。
多亏了有过以往的那些体能锻炼，他才能走到这里。现在，他暂时停留在徐尼拉尔的街道上。这个时间和这样的天气之下，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行人，路边零星亮着的几盏路灯也只发出黯淡的光，而它们看起来和这位年轻人曾经在别处见到过的那些样式并不太相似。
这应该就是“恩森斯产物”了，他心想。自从莱卡因特一世在彼泽法建立新的王朝以后，这个国家就开始变得梦幻起来，好像活在幻想国之中。他们的灯不用煤油，他们的马日行千里……
去敲一下镇上的人家的门吧，请他们收留一下自己，他暗自想到。
不知道是雨声太大，还是夜太深了的缘故，他敲了好几家的门，但没有人理会他。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想要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远处似乎有颗大树……不行。
他的头有些痛。不知道这暴雨什么时候停，这夜之后，他可能要生一场病了。但就算那样，也没有办法，他没钱去治病。
转身走过一个转角，他本是看到了一个掩体，但同时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雨中呼喊。
“洗——灰”
声音传到他这里时，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不再理会找到的掩体，而是沿着声源去寻找发出声音的人。那雨中呼喊还在继续，随着他的靠近，呼喊声越来越清晰，他确定并不是自己幻听了。
听起来是个女性声音。
转过街角，他在暴雨中看到一个撑伞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在找寻着谁。他打算再靠近几步，可头脑却突然开始晕眩。大概几秒钟的时间，他缓缓蹲下身去。
脑中像是涌出许多呓语，还有不少模糊的图像。
“尹洛迪，下雨至少要带个斗笠哦。”
“谢谢你来接我。”
“让你离她远点！”
现实的暴雨似乎离他远去，雨声渐渐变小了。在他的感受中，这夜暴雨才像是幻境和梦，而他本该就在那呓语所在的地方。
他模模糊糊看到雨中的稻田被冲刷，然后……自己在哪里呢？
他的眼睛逐渐合上，感受不到徐尼拉尔暴雨的冲刷了。
脑海中最初是一片混沌，随后那片稻田重又出现，再接下来，是男孩儿和女孩儿在稻田中手牵着手，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男孩要更大一些。
他们是谁啊……
男孩消失了。而女孩戴着斗笠，朝自己走来。
你没戴斗笠……
女孩把斗笠递给自己，表情似乎微有变化。
尹洛迪，戴好啦。
你是？
又不记得我啦？你是不是又做梦了呀。
女孩把手背到身后。
不要装傻。我叫什么？
女孩的脸还是模糊，尽管如此，看起来却又如此熟悉，让他有种自己能够唤出名字的感觉。
你是……
没等他说出那个名字，身后一个大男孩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去，看到那个大男孩。那正是刚才看到的，和女孩牵着手的那个男孩。
离她远点。
大男孩冷冷地说。
我警告过你的。
他感到困惑，想要去找女孩询问，但当他再看向女孩时，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等待着大男孩再次对自己动手，可是，身后也迟迟没有动静。
男孩也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稻田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斗笠。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稻田。很远处似乎又有声音传来，是另一个女性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没办法……”
他的意识慢慢恢复了，逐渐开始想起来自己原本的情况。刚才在雨中失去意识了，但现在没有感受到雨水的冲击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室内。
这是……
他朝声音方向看去，似乎就是刚才那个在雨中呼喊的女孩。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身着较为朴素，但难掩柔美的外貌。她的鞋子被雨水打湿，在屋内留下浅浅的印记。看到他的苏醒，女孩连忙靠过来，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刚才你在雨里晕倒了……”
“是。”他回答道。
“你还好吗？”
“现在没什么了。我还不至于因为雨——”尹洛迪说到一半，停了一会儿。
“刚才是意外，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真的没事吗？要不还是请医生来看看吧。”
“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不必。”他说。
“好吧。”女孩若有所思，最后没有再纠结于这件事。
“嗯……要去洗浴一下吗？”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里还有一些我父亲的衣服。”女孩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是尹洛迪。”他说，“尹洛迪?普瑞森斯。叫我名字就好。”
“我叫米瑞菈。”
“嗯。”尹洛迪回答。“谢谢你的收留。”
“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啦。”米瑞菈说，“刚才，我怎样都无法唤醒你，所以想让医生来看看。”
“你一个人把我带进来的吗？”尹洛迪的声音稍微有些无力。
“不全是。”米瑞菈说，“新灰也帮了不少忙。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很能干呢——现在，他在那个房间睡着了。”
你不怕我是什么危险人物吗？尹洛迪本想这么问，但旋即掐灭了这个想法。
“我这里正好还有一个空床，你可以在这里住一夜。”米瑞菈说。
“谢谢你。”尹洛迪说，“我住一晚就走，不会过多打扰。”
米瑞菈轻轻笑了一下。“好啦，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去洗浴一下，现在还有一些热水可以用。在那里哦——”她指示了一下。
尹洛迪来到那间浴室，严格来说，只是一个拥有出水口的房间。热水淌过身体的感觉十分放松，这洗去了漫长旅途中的一些疲惫。
他慢慢蘸出热水，使其流过身体。屋外的暴雨还在沉重地嘶吼着，雷声轰鸣，而屋内不再有人声和脚步声，身处雷雨下的这间小屋，他却感到世界如此安静。
他想起那些阔别已久的世界。那些已经结束了，他亦无谓于那些是非对错。徐尼拉尔将成为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他的人生仍然向前。
他穿上米瑞菈给他准备的衣服，然后去向那张空床。米瑞菈人已经不见了。这个时间已经睡着了吗？还是在别的地方呢？但他不必去管那些事情，自己只要在这里住一晚就行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由于他以前的经历，尹洛迪觉得自己本该对米瑞菈这样的人有更多的警惕才对。可是刚才看到米瑞菈，以及从和她对话时她的神情来看，尹洛迪总觉得很安心。
他并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但他的确从米瑞菈身上感受到单纯的善意。
尹洛迪躺在床上。这是久违的休息，自己的身体大概早就在抗议长时间的劳作了。还好碰到了这样友善的女主人，尹洛迪心想，而后舒适而放松地合眼睡去。
这一夜很安稳，他没有再像以往那样做任何意味不明的梦。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清晨时分。尹洛迪朝窗边看去，米瑞菈正在摆弄着盆栽。然后，他看向房间里的天花板，让自己再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米瑞菈随后注意到尹洛迪已经清醒，于是也看向他。
“你醒来咯？”
听到她的问候，尹洛迪便和米瑞菈对视。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水灵，具有生机与活力。“昨晚休息得好吗？”
“这些天来最好的一觉了。”尹洛迪诚实地回答。
“嗯，那就好。”
“等你休息好了，可以来吃一些面条。”米瑞菈说，“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啦。”
“我都可以。”尹洛迪看向远处的桌子，上面的物品不多，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现在什么时间？”
“这个天色，大概六点到七点之间。”米瑞菈看向窗外。这扇窗看不到别处人家，但大概能看出清晨的景色。“准确的时间要去镇中钟楼那里看。”
尹洛迪从床上起身，穿好外套，然后看向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昨晚十分疲惫，所以他没能以清醒的视角去观察她。现在再看，她的确生的水灵，棕色的眼睛如同一潭秋水，平静而不泛起涟漪，但又让人感受到生机暗藏于其中。她的睫毛精巧地排布在眼睑周围，鹅蛋脸上缀着琼鼻，淡淡粉唇，两缕驼色柔顺头发齐整地顺着脸颊而下，脸庞没有脂粉沾染。不同于昨日，她身上换了一袭长裙，这长裙色彩单调缺乏变化，但不掩盖整体的活力，倒像一朵顶着小小风雨生长的绚丽野花。
从外表来看，尹洛迪估测女主人大概和自己年纪相仿。
米瑞菈似乎也发现了尹洛迪的打量。“怎么了？”她稍稍偏了偏脑袋，看着尹洛迪。
“没什么。”
“是这样吗？”米瑞菈笑了笑，“好吧，去用餐吧。”
长久借宿在米瑞菈家里并不合适，他打算这个早上以后就同她告别。
和米瑞菈一起离开这间卧室后，他们来到主房间，然后尹洛迪看到了米瑞菈口中的小男孩新灰。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小男孩。新灰坐在椅子上，但却微微低着头，给人一种蜷缩感。看到米瑞菈和尹洛迪，他的身体突然有些发抖。
“新灰，怎么了？”米瑞菈向他走去。
“米瑞菈姐姐……”新灰嗫嚅着说，“昨天，我妈妈真的没有来接我吗？”
米瑞菈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同他对视。
“她不在徐尼拉尔，对吗？”
新灰看着米瑞菈的眼睛，那是充满真诚和许诺的眼神。
“嗯……”新灰的声音逐渐变得更小。
“对了，还要表扬一下你呢。”米瑞菈说，“昨天，你的帮忙很有作用哦。”
“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米瑞菈轻轻抱住新灰，“那么大的雨，不安全。就算带伞也不可以。”
安定好新灰以后，米瑞菈给三人煮好了面条，而尹洛迪很快完成了这顿早餐。
路途中的奔波的确消耗掉了他不少体能，虽然这些并不足以让他感到完全饱腹，但也足够了。
“你要离开了吗？”米瑞菈问道。
“是的，还是非常谢谢你。”尹洛迪说。“但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报酬。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失去了所有东西。等我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尹洛迪打算去找自己来时的衣服。虽然已经湿透了，但总是不能穿着现在这身走掉的。事实上，如果是别人给的衣服，尹洛迪就穿走了，可他偏偏不想再亏欠这位女主人。
“诶……”米瑞菈抿起嘴，稍稍低头。“其实你不用太在意的。”
“你是要打算去钟楼工作吗？”
听到米瑞菈的发问，尹洛迪并未感到特别惊讶。徐尼拉尔的异乡人，如果急着挣钱，就去钟楼，这虽然算不上人尽皆知，但徐尼拉尔人知道这些还是不奇怪的。
虽然由于后来竞争者的增加，钟楼的待遇稍微减少了一些，但在钟楼工作的话，维持基本生活还是没有问题。
“是的。”尹洛迪承认。
“可是，你晚上住在哪里呢？”米瑞菈问。
“我去找个出租房。”
“哪里用那么麻烦！”米瑞菈有些责怪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尹洛迪身上没有钱。“我这里就有一间空房呀。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租我这间房。放心，我不会收你太多钱的。”
“可我现在……”
“没关系的。”米瑞菈说，“等你之后有了钱，再支付就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尹洛迪也明白米瑞菈的意思了，他沉默半天，最后只是挤出那句说了不知已有几次的“谢谢”。
“正好。”米瑞菈说，“要是你就这样走了，那些湿衣服可还不好处理了。你的那些衣服我今天早上已经浆洗干净，现在还没有干呢。”
“不管怎样，我现在要出去了。”尹洛迪说，“我要去钟楼，晚上我会再回来的。”
“我陪你去吧。”米瑞菈看了看尹洛迪，“你不熟悉这里的路吧。有我在，你会方便一些。”
尹洛迪不再拒绝。他打开房门，先于米瑞菈走了出去。迎面是徐尼拉尔的晨间清风，他看到忙碌的人们在此处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外来客。
深吸一口徐尼拉尔晨间的空气，尹洛迪走向远处那座钟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