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礼帽宽大的帽檐遮蔽住了。人们就这样低着头,看着爷爷漆黑的棺材被一铲铲埋进公墓里。
碑前,身着漆黑长袍的神父正振振有词地朗诵着那些陈词滥调,悠扬的安魂曲从漆黑的天空降下,沉淀在我漆黑的心里。全程没有一个悼念者悲叹,大家都只是低着自己的头注视着脚边的坟墓。漆黑的云层笼罩着城市,沉闷的雷声响彻云霄,却没有一滴雨落下。
若是雨真的落了下来,我反而会觉得畅快许多,就让倾盆大雨洗净我所有交织纠缠的情绪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吧。然而,从头到尾,葬礼上都没有下雨,就像我迟迟挤不出一滴眼泪一般。虽然如此,人们还是将漆黑的伞压在自己的肩上。
通过辨认帽檐下的半张脸,我认出了父亲和姑姑。父亲只是凝视着,手插在漆黑的大衣的口袋里,神情严肃,也没有注意到他对面的我。对比三年前,父亲貌似苍老了许多,蛛网般的沟壑爬满了他的脸颊,薄薄的双唇紧闭着,沉默着。葬礼一结束,父亲就坐上那辆漆黑的宾利离去了。
姑姑偷偷地刷着手机,不疾不徐地呼吸着,葬礼一结束,她就将手机放进爱马仕的皮包里离去了。姑父在她一旁漫不经心地抽着雪茄,背对着坟墓,最后随着姑姑离去了。
我有些期待地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的身影,但什么也没发现。
我一个人在墓前坐了一夜,黄昏时,暴雨终于眷顾了这片公墓。
翌日,我在树荫里醒来时,一个身影走到了我的身前。这个男人戴着墨镜,穿着毫不考究的格子衬衫,用他的金牙懒散地撕咬着芝士汉堡。我认出来这是父亲给我叫来的管家,他来我家前,我不住地幻想着他会是像电影里那些彬彬有礼的管家们一样,身着西装照料好我的每一顿饭菜和家务,但他却渐渐变得游手好闲,一日三餐都让我吃垃圾食品。距今,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着他人了,谁知道他又跑哪里潇洒去了?我收起心中的不满,挤出一个微笑看着他。
“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们老爷子死了?”他说着,“你们家还定期付我工钱吗?”
“我不知道...这你要问我爸...”我回答道,一边愤愤地在心中向他竖起一根中指,他平时明明什么都不干,只是吃喝玩乐,而且还要求我自己打工来对付高中旁边公寓的租金,我们凭什么要给他工钱?
“我待会跟他打电话好了...哎,你小子多在他面前说点好话啊!”
他讨好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取下兜帽,问道:“你突然过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管家吃完了汉堡,随手将塑料纸揉成一团,丢在了爷爷的墓碑旁边然后擦了擦嘴。我敢怒不敢言。
“当然不是,”他说,“我来是为了传达消息。”
“什么消息?”
“明天早上九点钟,你要去伦敦市精神病院就诊。”
“啊??”
“你爸已经办好手续了。”
“为什么啊?我压根没有病!”我气愤地站起身来,愤怒地瞪着坐在地上的管家。简直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正当我还沉浸在失去爷爷的悲伤时,突然间我就被父亲怀疑为精神病患者了?这简直不可理喻!
“你爷爷刚死那会儿,”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语速让人着急,“你不是每天嚷嚷着,爷爷是被怪物杀死的,爷爷是被怪物杀死的吗?但事实是,没有人遇到过什么怪物,没有人。你是因为老头的死,打击太大,出现幻觉了。你爸这次就只是带你去检查一下,怕你出现危险什么的...”
我气得直跺脚。
“那张遗嘱呢?你想怎么解释?”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起来的破纸条,这些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以时刻提醒自己,要去解开爷爷的死亡之谜,但至今没有人真心协助我,“爷爷亲笔写上的!‘我是被谋杀的...’看到了吗?他自己说的!不相信吗?!”
“我的老天呐!你还没把那张离谱的遗书丢掉?短倒不说,连落款都标错了!你还把它带在身上?”管家指着我手中的字条,惊讶地说道,“那是他在犯老年痴呆的时候写的啊!瞎写的啊!你要我们相信它?”
管家说着就扑了过来,想要从我手上抢走纸条去丢掉。“听话,裘德!把这玩意丢了!明天乖乖去就诊!”
我拼命想要推开管家,厉声对他说:“这是爷爷的遗嘱!怎么能丢了?我压根就没有病!!”
“你以前可是很听话的,裘德!”他说,“自从你信了你爷爷写的这些鬼话,你已经逃了四天的学了!你以前可是优等生啊...最近还有人看到你和街边的小混混待在一块儿?你是怎么了?你不想像你爸那样,考上世界名牌大学了?“
“他怎么样,见鬼去吧!我明天还要去明古莱岛!”
我急忙捂住嘴巴,完了,说漏嘴了。
“好家伙,你小子...”管家听了这话,仿佛顿悟了什么一般,掏出手机,划亮屏幕,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别打给他!别打给他!”我跑上前去抢走他的手机,他一把将我摔过肩膀,撞到一块墓碑前。
“喂,老爷吗?我有一些关于少爷的事要汇报给你...“
这时,我闻道了一股强烈的、诡异的腐臭味在空气中炸开了。我顺着气味,望向这气味的源头,墓碑的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一个漆黑的身影,从漆黑的墓碑后缓慢地爬行了出来,慢慢走向我。当微光将那家伙的外貌映在我眼中时,一种犹如电流流过全身的恐慌感蔓延开来。那家伙仿佛是从阴森的沼泽中诞生的,全身的皮肤像是腐烂了一般,滴滴答答地滴落着恶臭的脓水和汁液。它佝偻着肌肉隆起的背部,数条章鱼触手在地上徐徐地挪动着,朝我缓缓爬来。
霎时,几条粗大的触手从它的腹部伸出,似乎想将我拖入它裸露的胃肠。刺鼻的气味不可阻挡地侵入了我的鼻腔,我禁不住呕吐了一地。
我费力闪开那怪物张扬的触手,朝着管家跑去。
“危险,快躲开!”
怪物的一根触手宛如子弹一般弹射出来,射向我和管家。是那怪物!终于出现了!我连忙叫管家看那家伙。
“看到了吗!就是这怪物!肯定就是这种怪物杀死了约瑟夫爷爷!看到了吗?我说的都是真的!“
“什...什么玩意,你这是又犯病了吗?”管家一把推开我,瞪着我指着的方向,”有什么怪物?什么都没有啊?该死...撒开我!别拽着我了!“
“那边那么大一只,你跟我说你看不见?!”我愤怒地朝着管家吼道,“快跑啊,你还愣在原地干什么?”
谁知,那怪物直接绕开了半躺在地上的管家,径直向我袭来。我勉强躲开了它两根触手的攻击,绕到它的后方,抓起管家的衣领就拉着他往公墓的大门跑。没想到那怪物的速度竟出奇地快,直接起跳,落在我们面前。
“你干嘛!别扯我衣领!!放开老子!”管家说着,一边狠狠地往我腿上踹了一脚。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叫,我跌倒在地上,泥水溅在眼睛里。我急忙挤出眼睛里的泥水,四处寻找怪物逼近的身影。然而,那怪物真的不见了,就仿佛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一般。
我看向管家。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我。
“那怪物不见了吗?”他说道,“你打败它了吗,裘德?”
“没有...它突然就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说道。
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看管家之前的表现,他应该是看不到那怪物,且不相信它的存在才对。而现在,他却四处寻找着它的踪迹。
他走到我身前,伸出一只手,想要拉我起来。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使我瞬间确信了心中的假设。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他了。
我摘下眼睛,放进口袋,然后瞬间起身,拼了命地往大门的方向跑着。那怪物也不隐瞒了,就着管家的身体就向我追赶。
“给我站住...裘德!给我站住...裘德!精神病...裘德!给我站住...“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用沙哑的声音叫喊着,迈着宛如丧尸的步伐向我袭来。四根触手冲出他的腹部,企图将我纳入囊中。我跑出大门,看着来往的车辆,陷入了绝望。没有车辆会愿意承载我逃离这只他们根本看不见的怪物,我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就在这时,一辆轿车直直刹在我的面前,是查理的车!查理打开车门,做了个手势让我上车。
“被恶魔追着呢,四眼?快上车!”
我急忙坐在副驾驶上,系上安全带,望向后面那只怪物——它仍然穷追不舍,用四根粗大的触手向我们发起连续不断的攻击。
“快走,快走!”我喊着。查理一踩油门,全力加速,勉强躲过怪物的数次攻击。
即便上了汽车,那怪物仍然在追着。它直接用强壮的触手当作四足,宛如蜘蛛一样快速爬行。
汽车拐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映入眼帘。是索荷区,我们将驶入索荷区了。我看着后方缓缓逼近的怪物,急中生智。
“冲进闹市区!这样它就不会追过来了!”我说。
查理全速冲进了街道,这里,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道路的尽头就是特拉法加广场了。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怪物,不出我所料,它果真没有跟来。
“怎么样,玩得开心不?”查理用一种戏谑的腔调说道,他将车开上大道,又掉头往离广场相反的地方驶去。
“我没在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对查理救下我的感激顿时被抛之脑后,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将我说的一切事实当真?大家真的都只是认为我在开玩笑吗?“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被怪物正面袭击。说明它们已经开始采取某种行动了!你意识到了吗?”
查理一只手捏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找乐子似的看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话,仿佛在看动物园的猴子杂耍一般。任凭我如何张牙舞爪地向他描述那怪物是如何袭击我的,他也无动于衷。
“那个管家,我爸请的管家,”我说道,“被夺舍了!直接被占据了身体!你看不到他吗?“
“我根本不认识。”他说道。我便又想追加描述。
“行了,我知道了...”查理举起一只手停下了我的发言,一边向窗外四处张望,“你帮忙看看这街道周围有没有交警之类的...我们得绕着他们走。”
“怎么?”
“因为...车是我偷来的。”
这下差点给我吓得摔下座位。我勃然大怒,急忙劝他去把车归还给失主,不然就要将他告到警局。他便开始对我不理不睬,最后,他将车停在了一条没有路人经过的街道上,下车后,鬼祟地环顾了一圈,把我从车上拉了下来。
他向一条黝黑的小巷子里指了指,“现在你往那边走,然后回到你住处去。我会往市中心走,尽量躲开条子的眼线。”
见是分别之际,我也放弃了说服他弃暗投明。
“那...明天的安排,可能会有所变动。我会被我爸抓进精神病院,在此之前...”我掏出手机,查看父亲的下属向我发来的短信,“我会被主治医师请去进行访谈。九点之前一点要在医院门前接我,然后赶去明古莱岛。明白吗!”
我就不信,我调查不出这一切的源头。当我将真相公之于众时,人们必不会对身边怪物的存在继续麻木下去。
... ...
夜晚,明亮的月光又一次溅在我的窗前。
我无法阻止自己思考明天会发生的一切。
在十余载的人生经历中,我也不是没有一次怀疑过自己。难道在我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的所感实如山海时,在别人的眼中,我真的只是一个可悲的、疯狂的精神病人吗?我不明白,我也从没成功地弄明白过。当我因为看见了怪物而被人们唾弃、排挤、冷嘲热讽时,这份游丝般的念想始终无法挥之而去。
也是在无数个月落窗前的夜晚,我难以克制地恐惧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也正是在这样的夜晚,当年幼的我在白天受尽了屈辱与欺凌,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颤抖时,一双大手总是会降临在我的头顶。爷爷永远会是那个在我遭受冷落时安慰我、理解我的人。爷爷的笑容总是温柔的,他的笑容,他的苏格兰口音,他的陪伴便是我避风的港湾,爷爷的存在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仿佛是将整个世界的光亮和温暖倾倒于我所匍匐的阴暗角落。若是一直能生活在和爷爷相处的那段日子里该有多好!我遐想着,自己若是有将一段日子过无数遍的能力,这样爷爷就会一直保持健康,我就会永远浸泡在幸福之中。
然而现在,月色静谧如昔,却已物是人非。
我拾起从屋外飘来的一片梧桐树叶,下意识地将它放在头顶摩挲了下。树叶很大,但是没有温度。我失望地将树叶丢出窗外,愤愤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陷入沉睡,却终究是徒劳。
缓缓升高的月亮将我的背影拉得扭曲变形。
路很长。
我终究是只能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明天,父亲会出现在家门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