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合肥。
一个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地方。既非沿海,也非沃原;没有大河,没有高山,沟沟坎坎夹亘着些许低矮的土丘。方圆一去几百公里,尽是不瘟不火平凡得枯燥普通得乏味的低矮村庄。这里物产不算丰富,商业不算发达,交通不算便利,文化也谈不上底蕴,好好歹歹至多算是能养活一方人而已。
但是,合肥出名人,尤以合肥东乡为甚。大宋的“包青天”包拯是肥东解集乡人,大清的“中堂大人” 李鸿章是肥东磨店乡人。两者相距不过二十公里。
包拯和李鸿章的祖上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肥东人。
包拯的祖籍是江苏丹阳。到包拯这一代,已是肥东的第六代移民,也是自汉代包咸以来的包氏第三十九世孙。
李鸿章的身世更玄乎了。
李鸿章本来就不是李家人,他的祖先姓许。许家在明代初年时随着移民潮由由江西湖口瓦砾坝迁来肥东定居。
明代的移民潮源于元末战乱导致江淮人口剧减。朱元璋在建立大明王朝并定都南京时,鉴于安徽是其发展的基地,又是南京四周的要塞,立即将安徽划入直隶,重点经营。为了迅速恢复和发展江淮流域的经济,也为“驻屯”防止外族人南下,朱元璋决定进行大规模移民。他将一批批江南富豪强行迁往他的老家凤阳,又采取各种措施,鼓励湖北、湖南、江西等地农民向安庆、庐州等地迁徙。当时庐州一带皆为“屯田”,战时都要上战场抗敌,天下太平便种田,所以田亩的赋税很轻。公元1367年,1369年及1395年曾三下《免租赋诏》。内中曾说:“夺尝亲历原野,见人民凋散、洋地荒凉,失业者多。盖果久困兵革,生息得逞……且如太平诸郡,乃吾渡江首创之地。供亿先劳之民,其有租赋宜与量免,多更民力。”又说:“为京师之翼郡。创业之初,兴师旅定群雄,军需钱粮,供亿浩繁,只此数郡以足我用。子孙百世何记江左之民。”
明初的仁宗、宣宗时期,吏治还算清明,经济发展较快,于是不断有江西鄱阳湖一带的居民向江淮之间迁徙。按1429年的统计,今属安徽的凤阳、太平、滁州、庐州、和州五府州和今属江苏的应天等五府,共要运交漕粮220万石,几乎占了全国漕粮的一半。可见这一带在当时还算是能吃饱肚子的。
到了清朝初年,许家在肥东许漕坊村安营扎寨已经三代。许光照这一代开始一边种田一边酿酒卖酒。虽说家中孩子多张口吃饭的人多,好在许光照身大力不亏,又能吃苦,日子也还过得去。邻近的李岗村有个叫李心庄的人,祖上也是当年从江西迁来,家传做豆腐、豆腐干的好手艺。李心庄勤快踏实,做的豆腐、豆腐干味道好,生意一直不错。特别是臭豆腐臭干子,闻起来很臭,吃起来非常香,时常供不应求。
许光照和李心庄经常一道赶集,摊位靠在一起,一个卖酒一个卖豆腐。下了集市后,两人常常坐在一起就着花生米臭干子喝酒,今天在我家,明天去你家,就这么喝来喝去,打发着辛劳而枯燥的日子。两个都是实在人,话不多,只知道喝酒,经常喝着喝着便叽哩哇啦歪歪倒倒。
许家离集市近,所以李心庄在许家喝酒居多。李心庄也喜欢在许家喝酒,原因是他无儿无女,见到许家生龙活虎的四个儿子,他瞅着也舒心。每当李心庄喝醉,许家三儿子许祥云便挑起他的豆腐担子,四儿子许祥所便搀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回家。这时,也是李心庄既舒坦又酸楚的时刻。
有一回正喝到兴致上,李心庄忽然道:“不喝了不喝了,喝醉了又要叫你家公子送我回家,实在不像话!”
许光照赶忙打断他的话,“那有什么关系?咱俩还分什么彼此!”
李心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我们成为儿女亲家有多好!”话未说完,竟落下几颗泪来。
许光照见他说得真诚,也便掏出心窝说,“心庄啊,咱两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虽不说割头换颈子,总算是知根知底吧。老兄你的为人我还能不放心吗?老实说,只要你愿意,我家四个儿子你任挑一个,明天一早就送到你家给你做儿子!”
“此话当真?”李心庄半信半疑。
“岂能戏言!”许光照当即叫来四个儿子站成一排,面朝着李心庄,“挑吧、、、、、、”
李心庄心花怒放,当即挑选了老四许祥所。
老四许祥所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是年15岁。
许祥所过继给李心庄后,改名李祥所。这样,李家的这一支开始延续下来。以李心庄为始祖,李祥所为一世祖,至李鸿章为八世。
肥东许氏的辈分排定是:福云庆胜,伯积善发,光祥诗礼,艳朝志士,传永远昌,才高嘉宇,显德立美,名扬孝友,开承裕英,梁必茂芳。
以李心庄为始祖的这一支,起初并未定字辈。一直到1809年(清嘉庆十四年)首次纂修《合肥李氏宗谱》,才开始定下字辈:“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福寿承恩,勋荣世守”;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四修宗谱时,合肥李氏又续增十六字辈“祖德积厚,克绍辉光,宗绪延长,同敦孝友”。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之“文”,是辈分“规范化”后的首辈,李鸿章兄弟则按命名字派系“章”辈,置姓名的第三字。
这一支李姓家族血脉发源于许氏,故在当地有“李许本一家,百世不通婚”之说。而且,李鸿章先世一般都兼祧李、许两姓。到了李殿华,因为参加科举考试不能以双姓报考,只得舍弃姓许,从此开始单姓一个李字了。
许祥所过继给李家后,李心庄立即把做豆腐的手艺传授给他。许祥所潜心钻营,把豆腐生意做得更大,名气远播合肥城里。许祥所生有四个儿子。在他儿子这一代,李家在臭豆腐臭干子上做足文章,把臭豆腐店开到了镇上。之后,李氏家族人丁逐渐兴旺,支派增多。
李家经过几代人的奋斗,置了些土地。传到李鸿章的爷爷李殿华这一房,大约200来亩水田。李家的豆腐店早已倒闭,做豆腐的传统手艺也随着李家的一支带到东面的和县。坚守在肥东的李家,看出田里刨不出黄金,开始发奋读书,要走科举之路。
李殿华少年多病,四十来岁才考中秀才。以后曾两次参加“乡试”,但均未考中举人。与此同时,由于李殿华不善劳作,不会精打细算,家境越发趋窘。到了年底,上门讨债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以成就的李殿华很有自知之明,听从亲友劝告,勤俭节约,发誓一辈子足不进城,安心在家率领子孙用心耕读,一心只望儿孙奔金榜题名。
李殿华的小儿子李文安,就是李鸿章的父亲。
李文安六岁启蒙,似无天资,又是个病弱的身子,功课几无长进。李殿华对此十分沮丧。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李殿华外出归来,隐约看见屋檐下墙角蜷缩着一个人影。把灯仔细来看,却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还发着高烧,脏兮兮的脸上闪忽着一双无奈的眼睛。小女孩说不出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呜呜嘤嘤地只说出自己六岁了。李殿华看着这个与自己小儿子同年的遭弃孩子,心里不是滋味,连忙把她搀进屋内,吩咐家里人赶快给她吃的喝的擦洗干净换上衣服。
李殿华虽一介书生,还略通医道。见这孩子像是发天花,调弄了些药服下,又叫家里人小心伺候着。孩子的命是捡回来了,只是脸上落下了稀稀的十来颗麻子。
李殿华见她无处可去,便把当做女儿收养在家,取名李菡慧。在寒冷的冬天相会,有缘分。
李菡慧聪明勤劳,很讨李家上下喜欢。李殿华便让她与文安一起,教她习字读书,她是一点就通。八岁时也能背出《三字经》,尤对算法特别精灵。加减乘除一道长式,通常别人的算盘还在拨拉,她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李殿华时常感叹,“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可惜不是男儿。”
李文安天性善良正直,对李菡慧的机灵智慧十分喜欢。两人因同年,一起走动同习同戏较多,两小无猜,自是十分快乐。说来也怪,李文安身子骨一天天硬扎起来,读书似乎也开始开窍不少。李殿华对此颇觉意外,无形中对这个女儿格外喜欢。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李菡慧虽才十三岁,却是下地能栽秧割稻,进厨房能烧饭炒菜,做起女红来也是像模像样,还能吟诗作画。只是一双大脚,一些稀稀落落的麻子,将来怎么嫁人呢?李殿华不免有些黯然。
李文安十三岁开始读四书及毛诗,比别人家孩子迟了不少。他十分用功,刻苦异常,力图尽快追上去早点参加科考。也许是好事多磨,1818年他十八岁首次参加“童试”,结果名落孙山,随后跟随庐阳书院的杨静闲先生继续苦读。
1818年或许真的是不平凡的一年。
就在这一年,他的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个看似极普通的举动,改变了他的命运,甚至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命运。
这天晚上,李文安从书房出来。见柴屋里昏暗灯光下,李菡慧正踮着脚尖在柴禾堆上拾掇,李文安便疾步过去伸手帮忙。这一幕恰被李殿华撞见,联想到平日里他俩的自在相处,他心里一喜:这不正好一对嘛!
第二天,李殿华便跟李文安、李菡慧说明自己的主张。
1819年农历九月十九,十九岁的李文安和十九岁的李菡慧拜堂成亲。这一天包含着这么多的“九”——结婚的日子是李菡慧特意挑选的。
从这天起,李家迈出了发旺的第一步。
婚后,李菡慧的贤淑刚毅、精明练达越来越充分地显示出来。她不遗余力地鼓动丈夫坚持走科举之路,一方面含辛茹苦,勤俭持家,侍奉公婆。李文安虽然屡试不中,但也不曾丝毫懈怠,在菡慧夫人的支持下,反倒更是沉稳坚定,一边苦读一边开馆授徒。
1821年,李翰章出生,1823年,李鸿章出生。一口气生了六男二女。
她把无量的心血,全部倾注到了丈夫和孩子身上。在她看来,男孩子就应该立大志,成大业,女孩他要也要读些书,不能做睁眼瞎。几个孩子后来一个个成龙成风,一时间风光无限。
1834年,“双鬓已皤,一巾方旧”的李文安,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乡试中举,有了初步的入门功名。四年之后,他一鼓作气又成为戊戍进士,这便如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了。在这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特别重要的是,李文安正好与数年后大红大紫的曾国藩是同一年考中,这种“同年”关系在那个时代,是一种极其微妙又极其重要的人际关系。从“实惠”的意义上说远远超过了同乡、同学。因为同时考中进士就意味着同时做官,有着共同的联系和参照。初做京官的他们无形中就是一个整体,往来自然更加亲近,多多帮助利用也理所当然。
很快,李文安在京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的科举奋起,使李家彻底翻身,在当地立即跻身豪门望族。
真是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李文安1838年中进士,九年后二儿子李鸿章中进士,后来大儿子李翰章御赐翰林 ,李家出现了“一门两代三进士”的辉煌家景。三代之后李家除了考取进士,还有很多人考上了举人、拔贡、秀才。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李文安,李家开天辟地的大救星、大福星。而给李文安带来好运的是谁呢?李菡慧,一个拾来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