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农,一座位于法罗兰王国北部的山地小城。城市规模虽然不大,却是著名的宗教圣地,一度还曾是教廷总部所在地。城市最高的地方,宏伟的大教堂依山而建。高高的教堂尖顶即使在十几里地外仍然清晰可见。
作为圣地的标志性建筑,圣弥额尔大礼拜堂可谓是能让每一个目睹之人都会由衷发出一声赞叹的神迹。圣堂的主体就起码有三层,每一层都高得让人得仰着脖子才能望其全貌,圣堂的外围还有许多诸如车马间、仓库、防腐室等功能性建筑,除了供圣堂本身的神职人员使用,最主要的还是要用来接待来宾。因为圣弥额尔大礼拜堂不仅是历代法罗兰国王的埋骨地,也是他们生前涂抹圣油的地方。
除了建筑规模极其宏大雄伟,整个圣堂还用雪白的大理石做外墙,在魔法的加持下,历经数百年的风吹日晒依然光洁如新。高高的圣堂主体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扇几乎与墙体同高,极其精美的玫瑰玻璃花窗。亘古不灭的光芒透过玻璃从圣堂内部照射出来,让彩色的光芒覆盖了整座城市。整座维农城所有的建筑同样以白色为主体,在圣堂的光芒笼罩之下显得格外的瑰丽和魔幻。
圣弥额尔大礼拜堂几乎就占据了城市的三成用地,周边的居民大部分做的都是跟圣堂相关的营生,常住人口算不上太多,街道上却时常有操持着各种口音的人来来往往。毕竟,维农作为圣地,几乎每个法罗兰王国北部的居民都会在活着的时候来进行一次朝圣,甚至更遥远的北方的赫姆督里和加勒曼人也会来这里。那些无法旅行的人们还会托人带回些圣物作为替代。
过去人们都是从当初修建大圣堂时用料的同一个采石场里顺些碎石子,据说是被古代主持这一圣事的司铎祝福加持过。嗅觉敏锐的商人们为了兜售圣物盗采石料砸碎出售,结果这事甚至惊动了主教大人。然而教会屡禁不止,于是这些年大圣堂干脆自己出售,这可比私售偷买的圣物靠谱多了。后来干脆又改成了卖赎罪券,据说不仅能使人免于地狱的永世烈焰之苦,甚至只要你买得够多,还能赎去现世的一些罪恶。人们不由纷纷称颂教会的圣德。听说最近其他教区也有样学样的推广了起来。
当然,维农这里的圣石还是照样卖的,毕竟上天堂的保证,谁都不会嫌多。
除了朝圣的生意,维农作为圣城,是当地主教大人的采邑,因此在这里做生意只有给教会的固定的奉献。虽然周围都是萨缪尔男爵的领土,但是领主老爷的那些摊派和各种杂税可收不到这来。所以附近的人们也总是愿意到这里来进行交易。虽然后来萨缪尔男爵和其他领主沿途设卡,一圈圈的厘金刮擦下来,最后也没能省出太多,但能有一点是一点。何况作为朝圣地,来往的人多了,生意的机会自然也更多,更不用说这里还是宗座的所在。于是那些做大生意的自然趋之若鹜,而做小生意的也能跟着混点面包渣,总是能混个温饱的。
不过这些倒都跟法比安没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听个故事罢了。他现在正坐在城市外围,被当地人称为璀璨广场的小市场边,那五彩斑斓的黑影里,静静地盯着萨蒂在那跟人兜售护身符。
这一晃眼,法比安跟着波里西亚人已经两年,他也已经十四岁,是个半大小子了。那头乌黑的卷发越长越多,愈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自然也更破旧,不过也跟波里西亚人一样给缝上了均匀方正的布丁,还算是得体。难得波里西亚人虽然居无定所,也同样贫苦,法比安居然没有更瘦,甚至脸上还能见点肉,不至于眼眶深陷跟个骷髅似的。倒是个子居然长得飞快,已经足足有一法寻还多了,比许多成年人都高一点,在同龄人中堪称巨人。伴随着身体的成长,他嘴上也开始长出了浅须。同时,心理上也渐渐有了些变化。比如,法比安现在稍稍能看懂派拉瓦跟萨蒂说话时脸上那意味不明的表情的意思了。
他一直把萨蒂视作姐妹,虽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也已经能从她身上看出少女的魅力了。这两年萨蒂的身形也日趋丰腴了起来,微鬈的带着波浪的长发还是照旧用方巾包着半截,像瀑布一样披在背上,配上与众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别有一番风情。那双忽扇忽扇的大眼睛中透着一种莫名的灵动,让人不自主地就想与她亲近。
这两年波里西亚人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好。法比安加入车队的第二天,人们就听从了乌玛婆婆的警告赶紧离开了维利耶尔,之后就一直颠沛流离,从一处市镇前往另一处市镇。次年春天,乌玛婆婆就离世了。说来也奇怪,老婆婆虽然一直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身子骨向来不错,精神也很好,离世一周前她却突然开始昏睡不醒,滴水不进。临到离世的前一天晚上,她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让萨蒂挨个把人带进她的大帐里说话。
营地里弥散着一种混合了沮丧、焦虑和不安的气氛。法比安不是很理解。那个叫达克萨的守火老头告诉法比安,乌玛婆婆会占卜,有预知的能力,他们这一小撮人一直就是靠着乌玛婆婆的指引,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避开灾祸,眼下这光景……达克萨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派拉瓦在一旁冷哼一声,他说:“这老太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躲在大帐里不肯出来,大家吃的面包还不都是我们努力挣来的。”虽然嘴上满是不屑,但他的表情也同样阴沉沉的,手上也毛躁地顺着瓦素吉冰冷的脊梁来回扶动,弄得大蛇也同样焦躁起来,疯狂地吐着信子。
法比安是最后一个被萨蒂喊进去的。
法比安走进大帐的时候,发现难得居然没有熏香味。乌玛婆婆正好整以暇地靠着软垫坐着,看她满面红光的样子,双眼中也透着精光,怎么也不像一个刚从大病中醒来的老人。法比安坐定后,乌玛婆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直把法比安盯得心头发毛。终于,她开口了,操着罗玛人的母语。这小半年法比安也跟着学了些,可也只学会了很少的一点,但是照例,乌玛婆婆说话他却仍然能完全听懂的。
“娃儿啊,这营地里的每个人,包括新生儿和你这样的外来者,我都给做过占卜,窥视他们的命运。”法比安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乌玛婆婆时的场景,这才恍然。“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千丝万缕,人们做出的每一次选择,踏出的每一只脚,都可能会改变命运的轨迹,但大体上,总是有迹可循的。”说着,她又停了下来,细细地看着法比安,但又似乎不是在看他,像是在仔细品味着什么。“但是你的未来,却是一片迷雾,满是混沌,我看不清,也说不明白。”
对于这些神秘之事,法比安总是戒惧有加,将信将疑的,何况索菲娅大婶还是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巫术指控。但是乌玛婆婆的话,他得提着耳朵听着。他失去了家,没了亲人,虽然波里西亚人收留了他,却依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依靠,心里空落落的,乌玛婆婆也许能给他未来的指引。但是乌玛婆婆的话反而把他带入到了更大的惶恐之中,一股急躁顺着热血涌到了头上。
乌玛婆婆收敛眼神,双目微闭,接着说:“但是在那混沌中,我还是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也许都会被你牵动。我那日收留你,是因为那一刻你的命运与我们相连,我也想看看你的未来。但终究,你是不属于这里的。虽然此刻你的命运暂时与我们交缠,然而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要离开。”
乌玛婆婆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坐直了身子格外郑重其事地嘱咐起来:“娃儿啊,不管将来何时,你去到何处,成了何等样貌,做着何事,你可一定省得,你的命运只能由你自己的双手去开创。众神创造了我们的先祖,决定了我们的样貌,但他们也赐予了我们双手和智慧,去创造自己的命运。”
说完,她像是用完了力气,又瘫软下去躺靠在软垫上,操着法罗兰的语言吩咐着:“我乏了,你出去吧,把萨蒂唤进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莫要告诉其他人。派拉瓦啊,太急躁,太急躁了……”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眼看着似乎又要昏睡过去。法比安赶紧退出去把萨蒂找来,众人在帐外等了一会,萨蒂只说是乌玛婆婆又睡着了。
老人们觉少,也不放心,还准备坐着等一会,年轻人则是熬不住了纷纷回去睡觉。派拉瓦想问法比安乌玛婆婆跟他说了什么,法比安此时脑袋里一团云遮雾绕的还有点懵,他还无法理解乌玛婆婆的话,但却记着她的忠告,只是摇摇头不肯说话。派拉瓦看问不出什么,“呿”了一声也去睡觉了。到黎明时分,萨蒂的叫声把大家惊醒,乌玛婆婆咽气了。
乌玛婆婆并不是真理教的信徒,所以波里西亚人按照自己的习俗将她火化了。结果葬礼当天晚上,营地里就起了冲突。当时人们聚在一起,讨论以后的去向。派拉瓦显然是年轻人的领袖,而老人其实也没几个,所以实际上就是想让他拿个主意。派拉瓦说,他们一直也都是这么东奔西跑地苦过来了,如今虽然没有了神媒,但是日子还是应该照样过。
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立刻炸了窝。
他说:“乌玛婆婆走了,如今我们中也没有人会摆弄她的那些劳什子玩意。不如卖掉罢,我看那些法罗兰的有钱人对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说不得能卖个好价钱,也能让大家少吃点苦,过两天舒坦日子。”
达克萨老头听到这话登时跳了起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萨蒂先发火了。
“不行!”法比安很少看到萨蒂那么生气,她语气坚定而激烈,连带着声音都高了好几个调门,脸上的泪痕还挂着,但是双眼被怒火点得雪亮。“我就知道你要打这个主意。这是乌玛婆婆仅留下的一点东西,没有她的指引,我们怕是早就死在不知道哪的雪地里了。以后天晓得还会遇到什么事情,这些道具没准还能用上。”几个老人也跟着附和。
派拉瓦嗤笑一声,反问道:“萨蒂你跟着乌玛婆婆那么些年,你学会占卜了吗?这些玩意你会用吗?”这话问得萨蒂一下噎住了,她死死抱着装着乌玛婆婆遗骨的坛子,抓得手指头都发白了。她还想继续坚持,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法比安现在已经知道了,萨蒂跟着乌玛婆婆,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但其实算不上她的学徒,因为她没有灵媒的天赋。于是她唯一学会的也只有跳舞,据说那本来是沟通和取悦罗玛人的众神的,所以派拉瓦一直想让她出去卖艺,但她坚决不肯,甚至都不太愿意当众跳那些神舞。派拉瓦私下里也没少揶揄她。
萨蒂不说话,达克萨可忍不住了。他指着派拉瓦的鼻子就骂了起来:“你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的尿布还是乌玛婆婆帮着换的呐!大家伙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乌玛婆婆帮忙看好的?这人才刚走,你就想把她的帐篷给点了吗?!”他情绪激动,语速极快,口音又重,其实法比安也没能听个全乎。但半是听半是猜,看看旁人的反应,他也大概弄明白了达克萨在说什么。
派拉瓦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他语速平缓地说:“乌玛婆婆的好我自然记得的。但是人已经走了,我们剩下的人却还是要生活。如今少了她的指引,我们二十几号人明天的面包去哪找?再往后呢?我们总是在人多的地方找营生,虽然吃住都靠自己,可进城费还是要交的。老太婆自己不也常说嘛,‘人不自助,神也难助’。我想给大伙谋个好点的生活,有什么错吗?”这次年轻人纷纷轰然响应。
见这么多人附和,达克萨还想再说什么,却半天都找不到词。一旁的萨蒂见事已不可为,一脸黯然,拉了拉达克萨的衣角,摇了摇头。达克萨也无法再争执什么,只能摇着头叹着气,气鼓鼓地坐下了。
法比安是乌玛婆婆留下的,自然是知道她有恩于自己,而且他也觉得人刚死了就要把她的遗物卖掉好像也确实不太好。可说到底,他也还是个外人,人又小,自然插不上什么话。而且这么小半年,他跟着派拉瓦他们到处跑,去市镇里找活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派拉瓦他们进城多半是去杂耍卖艺的,偶尔能被人招呼着去做点杂役。他这张法罗兰人的脸蛋子虽然比波里西亚人那黑黢黢的面孔讨喜一点,可他嘴拙得很,人又木讷,却也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场。无非是手脚灵活跑得快,也不那么惹眼,要说偷东西他倒还能做些。反正波里西亚人也是什么生意都做的,可留给他们的正经营生那实在是有限得很。
那些吞刀喷火耍蛇的本事法比安可没学到,也学不来;要说卖药草,他又认不全,萨蒂那张嘴就来一套一套的唬人本事他也没有;那些想算命的,都是自己偷偷找到营地这里来让乌玛婆婆看了——窥伺命运这本属于神的领域,教会在明面上是禁止的,所以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做。
可就算是偷东西,那也是要分人和地方的。
大城市里挤着那么些人,并不是人人都有正经营生的,但是个人就总得吃东西。所以别说偷窃,就是派拉瓦他们做的那点正经生意,也总是会遇到搭帮结伙的地头蛇来收保护费——法比安现在可是闹明白了当初在维利耶尔,那个犹勒之子犹勒嘴里的“规矩”是个什么意思了。波里西亚人擅长的那些事情别人没法做,尚且没人抢,要说偷东西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谁还没个手脚不是?
虽然波里西亚人居无定所,惹了事大不了跑路,但谁又愿意见天的让人给撵得满世界乱蹿呢。也就是派拉瓦性子野,说什么反正已经不受待见了,哪来那么多顾忌,结果当然是少不了整出些麻烦事,回来还要挨萨蒂的白眼和数落。但按他的话说,法比安也还“差点火候”,结果这么小半年,法比安跟着波里西亚人几乎等于是在吃白食,他就更没什么说话的底气了。
当天晚上,派拉瓦的铺上就多了个香喷喷的软枕,一看就知道是从乌玛婆婆的大帐里拿来的。可谁也都已经没法再多说什么了。没几天,派拉瓦干脆就直接跑去大帐里睡觉了。萨蒂气得脸胀得通红,可她除了死死抱着乌玛婆婆的骨灰罐叹气抹眼泪,又哪能做得了什么?这里现在已经是派拉瓦主事了,连达克萨也只能对着营火磨牙。
接下来的两年,对波里西亚人来说可谓是流年不利。不管他们去哪,总是待不长久,也挣不了几个吃食。老年人体弱,是最先扛不住的,当年秋天达克萨也终于饿得一病不起,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达克萨这么一死,剩下的几个老人干脆不愿意跟着大家走了,他们说反正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过够了,跟着大家无非是个拖累,不如就留在野地里能捱一天算一天,互相守着总有个收尸的,死在一起还能一道去见乌玛婆婆、先祖和众神。
众人实在是无话可说。大家心里也知道这是实话,要是还有办法谁又愿意丢下自己的亲人等死呢。何况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谁嘴里也匀不出个嚼谷来。派拉瓦都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大家只能留下些空空荡荡的坛子和碗。甚至那些铺的盖的老人们都不肯留下,说是大家留着还能用,实在不行也许能拿去跟人换点吃的。
经历了这么一遭,人人心里都乱糟糟的。有悲戚,有怨忿,有不满。一点小事都会大吵大闹。大家开始互相指责,然而实际上,隐隐地这矛头都指向了派拉瓦,谁让他是领头的呢。但明面上谁都不会这么说,谁让他是领头的呢。毕竟剩下的谁都不是那块料,在这异族的国度里,波里西亚人只能凑在一起才能生活,有个领头的总是好过没有,他们还指望着派拉瓦能带他们寻条活路呢。再者说了,派拉瓦真的有做错什么吗?能怪谁呢?结果这么一来二去,法比安就遭了殃。
谁让他是这里唯一的法罗兰人呢,那张脸蛋子是怎么看怎么扎眼。而且还是个吃白食的。虽说这么些时日,法比安也努力地跑,努力地磨练“手艺”,顺面包摸钱袋越来越顺手,甚至也跟着学着磨嘴皮子,能张口帮忙招揽生意,总算不是一点用处也派不上了,但总的来说,波里西亚人还是觉得他就是个吃白食的。要不是萨蒂五次三番地阻拦,他们早就把他给轰走了。现在没了乌玛婆婆的指引,波里西亚人做事也谨慎起来,不好再去弄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于是法比安就成了那个不明不白的人。可他也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
他每每能带回来些东西,大家虽然吃还是会吃,却也总要啐一口。“呸,晦气!”除了萨蒂,营地里谁都再没有对他好脸色。听着大伙说他是个灾星,自从他来了就再没好事,早晚得招来更大的麻烦,“怎么乌玛婆婆就没看出他这么个霉运鬼”“怕不是乌玛婆婆自己都是被他的霉运给招走了”之类的话,法比安觉得连曾经达克萨那张永远板着的老脸都是如此亲切。
他有时候在想,乌玛婆婆说他会牵动许多人的命运,难道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自己真的就是个灾星?莫非索菲娅大婶也是……他有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想哭,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这么一直被人冷言冷语的,法比安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见长。知道谁的心情不好,谁的霉头不能触。反正平日里大家伙也都从他身边绕着道走,有萨蒂的回护和安慰,这日子称不上顺心,也还是能过得下去的,好歹他还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不是?反正他从在维克多那当学徒开始,就看人脸色也习惯了。
意外的是,他这本事拿来寻获“猎物”倒是愈发的顺手了。法比安开始学会看人的表情、走路的姿势、仪态、穿着、手脚的细节、身上的气味等等来猜测对方的身份,哪个是肥羊,哪个不能碰之类的。当然,大部分人其实也都不过是些苦哈哈的农民,哪怕他们为了进城努力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些,可手上的茧和踩地的方式,身上的牲畜、粪水和泥土味可不会骗人。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也用不着他去猜了,光是在那能直直地站着谁都知道这人惹不得。不过别说那些真正的贵族了,就是税务官之类的执达吏或者骑士上街,身边往往也是会跟着扈从的。谁几时见过大人物们做事还得自己动手的了?那些做着小买卖,看上去过得还算滋润的城市居民,才是法比安捞口粮的地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捱,法比安和波里西亚人也就这么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一顿没一顿地过着。可随着他个子逐渐长高,法比安突然发现派拉瓦是看他一天天的不顺眼了。有一天,萨蒂终于把乌玛婆婆的一个护身符卖给了一个富商,换了足足5德涅盾。好容易见到了些大钱,大家伙有日子没那么高兴了。派拉瓦甚至带着大家去当地的小酒馆,买了足足两品脱的葡萄酒,说是要庆祝一下,波里西亚人的霉运可算是到头了。法比安却有些不是滋味。他一个人溜出来,趁着天色尚早,机缘巧合之下居然还真的就找到了那个富商。
他一个整天跑商的商人,居然还在这么个小镇子上有一个情妇。乌玛婆婆的护符被他当成了一件别致的小装饰品,送给他的情妇作为礼物。许是在外面跑得久了,这商人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这妇人大概也烤得一手好饼干,一见面他就说,想念他亲爱的小饼干,要那妇人亲手烤一炉饼干给他吃。那妇人啐了一口,说他像只见了蜜的獾,她的饼干正烤着呢,他就来了。两人还在说话,好巧不巧的,那妇人的丈夫居然回来了。
原来他也是个商人,整天在外面跑的,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见着家。这趟出门本来说又要个把月才回来,谁想到半路上提前把货卖完了,也就早早地回来了。屋子里一通叮咣乱响,那富商大概找了个什么地方躲了起来。那妇人的丈夫倒不愧是个商人,眼睛贼得很,刚回屋里,话没说两句,居然就看到了他女人脖子上的那串护符,一把给扯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通乱吼,接着又是一串翻箱倒柜的声音。没几下,他就找到了那个奸夫,立时打作一团。那女人也在一旁又是哭又是尖叫地撕扯。动静虽然不小,但是谁家又不是三不五时的有点动静呢,于是邻居们竟然也没有第一时间赶上来围观。混乱之中,那串护符就这么被丢出了窗外,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法比安的面前。
他之前尾随到这人家以后,不知怎么跟魔怔了似的就是不愿意走,一直蹲在窗外的长草丛里。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出活剧。那串护符落在眼前,他才可算是回了魂,捡起来拔腿就往回跑。跑到小酒馆外,正巧波里西亚人也正往外走呢。萨蒂半天没看到他人,也正在寻呢。法比安刚才去了哪,派拉瓦他们也不稀得去问,他便把萨蒂拉到一边,悄悄把护符塞给她,让她收好。萨蒂看到这物件,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捂在心口也说不出话,那眼神分明是感谢,充满了温柔。这一幕却恰好被派拉瓦给看到了。“嗡”地一下酒劲就上了头。
就算在之前还算宽裕的日子里,波里西亚人也是极少饮酒的。所以哪怕这劣质的葡萄酒其实没少兑水,但是派拉瓦的醉意可不小。这两年的不如意,顺着酒劲就一股脑的全冒了出来,这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双眼通红,跟头发疯的公牛一样猛冲了过来,抓着法比安就往墙上撞,然后跟着又是一通连踢带砸的乱打。一边打,嘴里还高声叫骂着:“都是因为你,害得我们没几天安生日子好过。我们整天的跑东跑西累死累活,你倒好,尽捡着吃白食!手脚也不干净,害得我们整天被人赶来赶去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寻不得,正经的活路也谋不到几个……”
派拉瓦这通疯发得突然,而且来势如此凶猛。固然平常这群波里西亚人也不太喜欢法比安,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都是在一个锅里转勺子,他倒也还老实,实在又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波里西亚人都是如火焰一般的性子,总是热情开朗的。眼下大家又都喝了点酒,肚子里也有了点货,看着眼前派拉瓦这架势压根就是在往死里打,他们总算是没忘了自己善良的本性,纷纷拥上来把他拉开。
他这动静很是不小,酒馆里的人早都过来围观了。派拉瓦被人摁在地上,还咬着牙喘着粗气,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了。这时刚过晚间祷,酒馆里人也不少。会来这破酒馆喝这劣质酒的,自然都不会是什么很富裕的人。波里西亚人是什么样的他们也是晓得的,更何况刚才派拉瓦那一嗓子他们也都听得明白。看着趴在地上勉强哼两声的法比安,也是议论纷纷,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同情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千般万般,不都是给穷闹的?这几年年成不错,这里的领主老爷居然也不知道发了什么善心没打仗,他们口袋里也才能有两个闲钱,居然还能来混上口酒喝。否则他们里面不知道谁,不也少不得要落到这般田地。
酒馆的主人出来,把围观者都给轰了回去。酒馆这地方,从来就少不了闹事的,打架斗殴抢女人的他可见得多了。好在他们这镇子很小,也从来就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何况波里西亚人虽然向来名声不太好,可很少跟什么暴力的事情扯上关系。倒是他们总是很能制造点欢乐热闹的气氛,在酒馆这样的地方还是很受欢迎的。更何况这是在他家门口闹事,他可不想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倒霉事。看着这群波里西亚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最近怕是过得不怎么好,没少吃苦头,就差没要饭了。他一时发了善心,把派拉瓦买酒的钱摸了出来,递给这群人里唯一看上去还算清醒的萨蒂,好让她去买些吃的,也给地上趴着那小子治治伤。
萨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傻了,一手还攥着护符捂在心口,一手摊着酒馆老板给的钱。就保持着这么个姿势,看着伙伴们把派拉瓦和法比安架起来往扎营的地方走,才愣愣地跟着。
这顿打让法比安躺了好几天。好在他瘦归瘦,竟然还算皮实,到底也没给打出点毛病来。事后派拉瓦一点表示都没有,反倒是更冷淡了。
然而不知怎么的,法比安却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新的功能。从那以后,每到一个地方,派拉瓦都喜欢把他带到教堂附近转悠。若是遇到有那些穿着得体面目慈善的人出来,他便少不得要吃一顿揍,倒再也没那么狠就是了。那之后波里西亚人居然也不再劝架了。好在维克多的教育实在是做得好,或者说派拉瓦揍人的功夫也实在是高超,虽然每每都打得法比安惨叫连连,看上去也着实凄惨,却从来不曾伤筋动骨,最多躺两天,便又能出来溜达了。
同时派拉瓦还给法比安找了些新的业务。他说,那些肯花上5个德涅盾去买一个破护符的人,自然是不会在意再少掉那么十几二十个的。所以从那以后,只要萨蒂出去卖护身符了,他就得远远地跟在一边盯着,从那些绅士们里面物色些倒霉蛋。
比如此刻,他就看着那个长相猥琐的家伙,心不在焉地挑着萨蒂手上的珠串。那人大概是在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身边做事的,虽然他自己看上去可不像是有个高贵的出身,但是那衣服上的铜钮扣简直能闪瞎法比安的双眼,那衣服的料子也不是什么特别名贵让人说不出来源的东西,但也是相当好的布料了,裁剪得体,针脚细密,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能穿的。反正,哪怕只是个给贵族老爷们跑腿的,对法比安这样的人来说,那不也还是招惹不起的大人物么?
但法比安现在心里感觉可相当不妙。那人挑挑拣拣地也好一会了。乌玛婆婆留下的东西虽然做得精巧,却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拿在她自己手里也许有那么些许神妙,对旁人来说可不就是花花绿绿的破石子烂骨头么。萨蒂手上拿着的拢共也就那么几样,被他翻来覆去地拿起又放下看了好几遍了。而且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要顺便捏一捏萨蒂的手。法比安之前可是老远就注意到这个人了,打他出现在视线里时,就对着萨蒂那边张望了好一会了。现在还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的身材。这可不是什么正经来买东西的。
萨蒂的魅力大家伙都是有目共睹的。随着她一天天地愈发成熟,营地里的小伙子们也会编些花里胡哨的话和歌,萨蒂左不过就是一通笑骂回去。她不在意用自己的美貌去招揽生意,也跟那些好色之徒周旋惯了。遇到那些脖子粗脑袋硬的,也还有派拉瓦他们帮忙招呼。然而此刻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了。显然她也意识到眼前这人比以往遇到过的都更加棘手,所以也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继续满脸堆笑。
见那家伙又贼眉鼠眼地顺着萨蒂的脖子往下瞄,法比安可实在是坐不住了。派拉瓦他们在璀璨广场的另一头,法比安赶来的时候,他正一边跳舞一边让瓦素吉顺着他身子爬上爬下地表演。波里西亚人看法比安急冲冲赶过来的样子,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法比安一边努力理顺呼吸,一边讲。刚说了没两句,派拉瓦便立刻皱着眉头招呼同伴们。“走!”
法比安带着人往回赶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了。他心想坏了,正努力往里挤,就听见一个尖嗓门在的说话:“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的居然敢在维农卖巫术用品!给我把这女巫抓起来,主教大人要亲自问话!”正是之前那个人。
“我……我不是……”萨蒂也慌了神,还想辩解。那人冷笑着直接打断:“有什么话,你就自己去跟主教大人说吧!”说完他抬头正想把围观的人群驱散,就看到派拉瓦他们挤出人群。他一眼看到派拉瓦脖子上的瓦素吉,正气势汹汹地撑开肚皮对着他,威胁地张着嘴吐信子,这帮波里西亚人显然也是来意不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有……有刺客!抓刺客!!!”
他那几个跟班也灵醒得很,嘴里喊着“保护好书记员大人!”掏出匕首就冲了过来。围观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波里西亚人素来没少跟人在街头斗殴,但面对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教廷守卫,又拿着利器,显然不是对手。猝不及防之下,仆一照面就被捅倒了四五个,七八号人被对方三四个居然压着打。反倒是瓦素吉造成的威胁更大一点。
法比安被人群冲散,给裹着带出老远。等他赶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倒在血泊里的波里西亚人,派拉瓦也在其中,可怜的瓦素吉更是被人给砍成了好几段。其他几个同样被冲散的波里西亚人也纷纷赶了回来。出了这么档子事,卫兵肯定很快就要赶到,他们不敢磨蹭,七手八脚地把派拉瓦抬起来,剩下那几个同伴已经没了气息,只能丢下不管了,走小路匆匆逃出城去。
他们回到扎营的地方,来不及解释,让看守营地的伙伴们收拾点东西,把派拉瓦和必需品扔到大车上,套上羊,乱忙往附近的山林里逃去。一直到入了夜,惊魂未定的一行人才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
他们连火也不敢升,只能拿毯子把派拉瓦包裹起来。派拉瓦肚子上被人捅了一刀,虽然命大没死,草草包扎一番,这路上又是好一顿颠簸,这会依然在渗血,又发起了烧,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一日之间,同伴们没了大半,萨蒂也让人给掳走了,现在连个领头的都没有,身边的财物更是除了那只拉车的老母羊连个像样的家伙什都没有。一时之间,愁云惨淡,剩下这几人连开口说话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现在……”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打破了沉默,可是开了口,“怎么办”几个字却实在是吐不出来,又自己给吞了回去。有人坐不住,起来看了看派拉瓦,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起色的,又只能烦躁地吐着气回来坐下。
法比安也闷得难受,他动了动身子,突然感觉膈应得慌,摸了摸,这才想起来,他还一直把索菲娅大婶给他的鞋子绑在肚皮上呢。
鞋子!
法比安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还有5个葛兰塔呢。他赶紧把鞋子摸出来对着那点稀稀拉拉的月光一看,果然还在!他终于捡到点希望。这钱现在可能拿来救命呢!
他这一番动静,大家自然早就注意到了。法比安赶紧凑过去,把钱币拿了出来。
“有救了,有救了!我这还存着些钱。有了这些钱,咱们就能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个医师,兴许还能把萨蒂赎回来,还能……”法比安满脸的喜色,他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