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行人一路西行,逐渐深入了法罗兰王国腹地的平原地带,离圣山阿匹斯越来越远。
这奥依克的平原区,历来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相应的,战争也从来就不少。随便走个地方,都可能曾经是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因为远离阿匹斯,这里的亡魂不再往圣山上汇集。所以越往西走,法比安的脸色就愈发铁青。冬季的大雪让亡魂困在大地上哀嚎,虽然要弱一点,可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且走上这么段时间,雪也开始化了。
这样的地方,各种灵异传说也是层出不穷。亡魂的哀嚎虽然一般来说不会被常人察觉,但聚得太多,总难免会有一些“自然”觉醒的死者活动。
莱昂娜妲毕竟是个女孩子,心思细密,倒是先注意到了他脸色不大好。所以当法比安提出要扎营露宿时,胡安还想说前面不远的地方能有市镇,她先给使了个眼色。
法比安感知到这附近有不寻常的亡者活动,他得赶紧做个慰灵仪式。
刚好他们前两天捡到了一头真枝角鹿,法比安让胡安把鹿头给单独剥了下来,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的。
法比安留下两人看守营地,自己带着一堆东西,顺着扎营处附近的小溪,去下游简单做了个清洗。初春的溪水仍然冰凉刺骨,好在他什么魔法都会一点,烧热一小罐水倒不是什么问题。
法比安将身体擦净,换上了晕染着繁复花纹的紫色长袍,在身上涂抹上香油,把鹿头骨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挂上仪式用的黑曜石珠串,光着脚徒步往平原深处走去。
世人普遍以为亡灵巫师都是些喜欢用各种象征死亡和腐败的东西做装饰,浑身散发着异味,疯疯癫癫的怪异恐怖之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早期的亡灵巫师和那些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野巫师或许如此。但教派跟死者打了几百年的交道,已经意识到,想要跟亡者交流,他们还是更喜欢那些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的人。只有病弱和垂死之人确实更容易被动接触到亡者。所以每次进行仪式之前,法比安都得好好打扮一番。
鹿,向来被认为是生命的象征。而且亡灵巫师也有跟刽子手类似的迷信,避免把脸露出来,所以总是得准备个这样的面具或头套。
走了好一会,死者的呼号之声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了。法比安把随身携带的那堆空白魂石在草地上摆出个法阵,诵唱起了古老的咒语。
“枉死的魂灵,不幸的罹难者啊,我,法比安,在此召唤。我将听从你们的申诉,化解你们的冤屈,使你们安宁。”
起风了。那是精神世界的风。在开阔的平原上,亡魂汇集成了一股风暴,在精神世界里呼号着,涌向了法比安。
法比安之前也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慰灵仪式,但每一次都还是那么难受。
通过魂石组成的法阵,法比安的精神跟死者们融合在了一起,他看到了,听到了,感知到了他们生前最后的记忆。
血腥味充斥口鼻,战马在草地上踩踏而过,断骨和人们的哀嚎惨叫声如此清晰。在亡者的世界里,屠杀仍在继续,从未停息。
他看到了那些骑在马背上的骑士们,那只是一些虚影,来自死者的记忆。
他看到了停在远处观战指挥的贵族们。他们高声命令部队不能后退,下令斩杀逃跑者。
痛苦、恐惧、绝望,这是死者们最后的感受。然后还有愤怒,那来自法比安自己。
几百年了,这块土地上发生了无数次惨烈的战斗。但是死者之中,鲜有骑士,贵族更是一个都没有。
贵族们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如果战败,他们会沦为俘虏,等着自己的宗主或家族,给出一笔不菲的赎金。被俘期间,他们更像是在做客。
战胜者要好吃好喝地伺候这些肥羊,如果不幸死在自己手上,赎金没了不说,政治上又是一笔烂账。贵族们本来就相互通婚,各个家族都有非常复杂的亲缘关系。今天还在杀得你死我活,明天就能是相亲相爱的盟友。于是更有甚者,有些俘虏会在赎金交付之前,在自己的捕获者处供职,甚至能领上一份俸禄。那些骑士们,也是谈判桌上的筹码。
法比安看着死者的记忆中,战场上贵族们各色的旗帜家徽,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时候还是同样的那群人。他们就像在下棋一样,指挥着手下的人马一批又一批地上去送死。
骑士们的装备越来越精良,杀人的技巧越来越娴熟。从皮甲、大石锤,变成锁子甲、铁剑,然后是铠甲、骑枪。
农兵们呢?那些从田地里突然就被领主征召,跑来参加这跟他们无关的战斗的农兵们呢?还是拿着自己削的长木棍当长矛,穿着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衣服,绝望地看着对面的铁蹄往自己头上踏来。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来凑数的。他们是来挑、来扛骑士们的武备,伺候马匹,生火做饭的民夫。被贵族们赶上战场来壮声势,最后不过是变成对面的军功簿上的一支耳朵。
日升又日落,战场上的残肢与断臂横飞。春去秋又来,战场上的怒吼和惨呼相互交织。
亡者的视野中,汩汩鲜血汇聚起来,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太阳,染红了天空,那些贵族和骑士们更是像嗜血的恶魔,厚厚地挂着一层。
几百年了,贵族们仍然是贵族,打来打去的,地盘也没太大变化。骑士们虽然时有伤亡和破产的,总来的说却是越来越多。只有死者的残骸,静静躺在草地里,对着风发出无声的哀嚎。
血红的泪水顺着法比安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这是幻觉,是他对这些莫名惨死者的回应。这血泪来自死者,也来自法比安的内心。
索菲娅大婶的丈夫和儿子是否也在这些死者之中呢?他不知道,也无从分辨。但那无关紧要。这累累的血债一直就在那里,已经深深地渗透到了土壤里,混在那冰冷的空气中,纠缠在所有人的身上。
死者的哀嚎不绝于耳,他们的痛苦,就是对法比安的请求,更是控诉。
法比安努力收起情绪,维持冷静。举起双手,高唱慰灵的咒文,安抚这些死去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月的亡魂。
在他的诵唱声中,精神世界的风暴逐渐平息。这些死者之中,毕竟有许多已经游荡在人间很长时间了,他们的记忆和神智已经模糊。随着法比安巫术的安抚,渐渐失去了执念,消散于苍茫之间。
随着大量亡魂安息,一个恶魂也暴露出来。法比安之前感知到的东西,就是这个了。这恶魂有着强烈的执念,不断吞噬那些快要消散的残魂。日积月累之下,给凝聚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嗜血怪物。
这东西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从四下散落的骸骨给拼凑成了一副躯体,附着在了上面。它拿着古旧锈蚀的武器,盲目地挥舞着。凭着本能,顺着活人的气息,跌跌撞撞地往法比安这个方向奔来。
虽然没有理智,但是法比安身上亡灵巫术的气息,还是让它本能地迟疑了一下。这样的东西,法比安也对付过好多次了。他小心翼翼地后退,把它引到法阵上。那副骸骨刚踩入法阵,那些魂石就震动起来,发出微弱的灵光,把它给束缚住了。
这种古战场向来是亡灵之祸的重灾区,也必然是教派的重点关注对象,每隔一阵子,总是要来清理一番。所以这只恶魂也是新生不久,对上训练有素的法比安,全然无法反抗。
法比安叹了口气。恶魂虽然成祸,但它们又何尝不是受害者。他伸出一只手,摁在骷髅的天灵盖上。维持法阵的魂石微闪,把恶魂吞噬掉的那些残魂的记忆一点点分散吸出。恶魂越来越弱,终于维持不下去,“哗啦”一声,碎骨散了一地。
那骷髅里,凝出一个漆黑的魂石,还透着点红。
法比安捡起那块魂石,良久无语。
吹了半天凉风,法比安对着魂石低声说:“我法比安发誓,这样无尽的悲剧,必须被终结!”
魂石里的红光浮动,没有声息。
法比安把东西收好,往回走去。
今晚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