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安生结束这首次约期尚不足三天的打工经历后,他变得不再那么莽撞冲动,然而,在他好强的个性的驱使下,他依然不打算重返校园去读完初中,王宝粮虽气得恨铁不成钢,但也不再作强求,只好指望儿子来年能在亲戚的带领下外出去打工。
寒假时节,后坡村落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雪。是日,白书望、白书财、王安生与王安平他们几人一起来到了李梦远家门前的窑坡上,几人从家里偷拿了几块废弃的木板或簸箕,然后在底下糊上装化肥尿素的薄膜塑料袋,随后他们就坐在木板或簸箕上边从斜坡上往下滑雪。轻飏飏的雪花中夹杂着丝丝如同柳絮般的银屑,似初学翼的幼鸟般小心翼翼地从空中盘旋落下,而后又似乎遭受到了微风的青睐,洁白柔软的身躯在地上被吹得蹦跳个不停。李梦远看到其他几位男生已经陆续从十几米滑坡上东倒西歪地滑下去了,她似乎有点发怵,然而内心的火苗却依然不停地窜动着,这迫使她也勇敢地沿着斜坡往下滑去。在斜坡下边,白书望、白书财、王安生和王安平望着她由于控制不住方向从斜坡上拐来拐去,又看着她脸上燃起一股既兴奋又恐惧的表情,他们纷纷张开臂膀去俟护她,防止她摔伤。最后,李梦远还是从白书望那边拐到了王安平那边,被王安平轻轻扶住,五人溢出欢快的笑容。这种欢快,也许在白书财和王安平那里饶虽充斥着自由本性的乐趣,但在白书望、李梦远和王安生这里却是由对未知的恐惧感转化而来的,因此这种短暂的欢快更让他们新奇迷恋。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复杂,房前的花木目见久了就不甚心悦了,但同胞的花木倘如出现在一片沙漠里,人们就会对它产生一种强烈的带有宗教感的敬畏和迷恋情绪。
明年春和景明时分,李梦远的奶奶因病去世,爷爷李二胡就和她一起搬去星火乡住,后坡村的老窑院子里种满了鲜果蔬菜,门房从此鲜人问津。开学后,李梦远白书望马上面临着决定他们后半生命运的中考,所有初三学生饶虽年少气盛,但也都披星戴月,独步星下。白书望始终保持着年级排名前十的好成绩,而李梦远则始终处于四五十名左右,长期尴尬地驻守在边缘地带。而令她最难忘的事是,在这段时间,爷爷李二胡可以长期陪着她生活,每当她感到焦虑的时候,成绩考差的时候,被老师批评的时候或者与同学发生矛盾的时候,她都会熬一杯酽茶去找爷爷排忧解闷,爷爷会用慈祥的眼神望着她,给她讲秦腔故事或者给她拉二胡,她总能从那里获得快乐,振奋精神,在她看来,艺术虽然不能教会她具体的做事方法,但却能激发她内在的情绪,让她永远对事物保持好奇,对生活充满热情。确实如此,李二胡不仅用音乐故事治愈了李梦远内心的焦躁压抑,并且也让他自己内心中过剩的孤独苦闷感得到宣泄升华,从而用声音表现了出来。李梦远经常会看见爷爷李二胡在奶奶去世后,总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呆望着飞鸟们一只只从周空飞过,看马路边的猫儿狗儿们互相打架,这个时候她知道爷爷一定是想奶奶了。爷爷告诉过她他与奶奶的故事,爷爷和奶奶在结婚前互相都不认识,甚至在定婚的时候也完全是双方父母一手操办的,两个当事人只听各自父母人云亦云,内心对以后要一起同床共梦的人却丝毫不知底里,然而他们也并不反对,因为在爷爷的眼里,娶媳妇就是为了做饭缝衣种庄稼生孩子,只要媳妇能满足这些条件,娶谁都一样,他并不弹嫌,而在奶奶眼里,嫁老公就是嫁一个有力气吃苦老实本份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除此之外也并不希冀其它要求,因此,爷爷奶奶与其双方父母四人都拥有在特定历史时期里一致的符号式的择偶标准,所以爷爷奶奶的婚礼举办得称心如意。然而,婚后问题还是发生了,比如爷爷喜辣恶甜,奶奶喜甜恶辣,爷爷喜欢拉二胡搞艺术但厌恶残羹泔水和日常生活,奶奶碌于日常生活而视艺术音乐为残羹泔水,爷爷要求奶奶放弃自己兴趣来适应他,奶奶同样要求爷爷放弃自己兴趣来适应他,结果两人矛盾由此产生而发展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甚至打过几次架,婚姻也因此差点破裂,然而直到有一次他们发生矛盾时,却发现院子里的孩子不仅喜欢用泔水和泥,而且喜欢玩弄二胡,这时爷爷奶奶便互相妥协了,爷爷奶奶都喜欢上了吃甜吃辣,爷爷接受刷锅洗碗,奶奶接受听曲闻轶,结果,爷爷的艺术因为深入残羹泔水般的日常生活巨细而更被当地人所喜闻乐见,奶奶的性情也因为接受艺术的熏陶而变得中和优雅起来。爷爷对李梦远每每讲到这些,情绪总会特别激动,他总会对李梦远说,你奶是个好媳妇啊,你奶谅解人啊,你奶懂我啊,你奶不该早早离开啊,我想你奶啊……
日月轮回,不舍昼夜,中考终于结束。当李海营得知自己女儿李梦远中考成绩距离高中录取分数差线两分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因为如果女儿果真遵从自己意愿选择报考艺术专长生,那她一定会被高中录取,并且会被一中录取,然而,女儿被迫听从了他的意见,却由于理科薄弱,最终没能考上高中,造成这种后果确实有他的责任,然而,他之所以让女儿暂时放弃学艺术而专攻文化课,这也是出于他个人的自身经历做出的决定,并且以他这些年做生意的经验来讲,做任何事情都要承担一定风险,俗话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暗想如果女儿放弃艺术,主攻文化课,以她的聪颖敏思的才干考高中应该问题不大,不意事与愿违,他也有点追悔莫及。他曾一度找各种法子让女儿上高中,结果都门路不通,而更让他深感意外的事是,白更楼的大儿子白书望竟然考上一中并且考进了全县前五十名,这意味着他家将来必定会出一个重点大学生,这在整个后坡村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李海营想到这里,内心的杏子不觉熟透起来。
而李梦远自从得知自己没考上高中后,镇日将自己囿于房子里,茶饭不思,一度呆若木鸡地望着窗外,从早上望到晚上,从月亮升起望到黎明苏醒,她披头散发,面如死灰,双眼红肿,涕泪涟洏,她白色的短袖衫上渍满了污垢,黑色的花边裙内散出难闻的味道,玉臂黑瘦无力,箭腿蚊痕凸起,腰欲挺而躬,头挣力而坠,一个曾经在校园舞台上如蜻蜓戏于水中的女孩,一个梦想未来如巨雁翔于空中的女孩,此刻她的内心如一潭死水,再也跃动不起一丝丝涟漪,又如乌云密布的夜空,再也看不见任何星星。父亲李海营进来劝她安慰她并给她安排新的道路,她不理不睬,母亲进来给她盛水端饭,盥面洗衣,她不闻不问,而直到爷爷拿着二胡走进房子里来,她才抱住爷爷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