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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更楼趔趄着从汽车上走下,睃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右手伸进左胸边的皮夹克内兜里,掏出了一部新买的诺基亚牌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2:05分,他思谋应该还可以去车站门口咥一碗牛肉拉面,于是他火急火燎地把一包行李扛放在另一辆通往家乡星火乡的汽车上,随后又挣跑到牛肉面馆,向老板喊了一碗“毛细”,便大口嚼吞下去。
侵晓时分,白更楼已经从西安市东三环出发,彼时部分近邻工人业已于昨晚发完工资回家,部分同他般间远路者正俟翌日出旭时分赶回家去,为了防止迁延时间,他们昨晚睡前已经囊好行李,甚至一夜未睡,夙起饧着眼啃了一口冷馍就打算往家里蹦。随后,白更楼倒了两次公交,又倒了两次地铁,踩着车时坐上了通往灵台县的汽车,在经历了四个小时的五脏六腑的“大闹天宫”后,他终于回到了灵台县。
灵台县在商周时期隶属密须国管辖,公元前1057年,周文王伐密成功,为巩固此次胜利,遂筑台举行祭天仪式,告慰天下,以此来宣扬周的威德,是故灵台县后因以命名。灵台县域内流有达溪河,又名“百里溪”,达溪河在陕西省长武亭口附近最终汇入黑河和泾河,泾河是渭河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宁夏六盘山东麓,流经平凉市,与发源于甘肃定西市,流经甘肃天水、陕西宝鸡、咸阳、西安的渭河在西安市高陵区交汇,泾河水清,渭河水浊,是故在此形成了“泾渭分明”的自然奇特景观,渭水依流,于陕西省渭南市潼关县汇入黄河,黄河奔腾,浪淘两岸英雄儿女,东向寥廓无垠瀚海。
白更楼大口抢着吸溜完牛肉面,又踩到2:30分的汽车赶往家里。
车窗外佛然筛洒着细碎的雪花,似柳絮般轻飏飏暧昧薰(朔)风去,又与羊肠陌上刮起的飞尘争风吃醋,清浑胶着在一起,或上攀嵬颠,或下宿沟壑,飘零久便随处可栖,近地的麟石似猬背,远峰的枯木犹锐针,中间便是这一望无际的如柱的山岭,山岭间,随处可以遥见十年前仍有人住的多孔的窑,或也可以目到现正居人的横七竖八地挂在岭间的土木房子或序列整饬地挺在云峰中的朱砖瓦房,而历史与未来正似此刻疾行的车,向后俯去是被甩在车尾后边的曾经辉煌而今千疮的窑洞般的历史,向前仰去是排列在车头的正渐拥挤、后更诱人的朱砖瓦房的未来。
白更楼想,曾经为了住上这土木房子,他经历了如同此刻般五年的轮底的颠簸,而随后为了住上那朱砖瓦房,他又经历起新的五年的轮底的颠簸,而现在的他,终于结束了这从后坡村到西安市东三环工地的十年的颠簸,他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车里有乘客自豪地聊明年夏季中国将首次在北京举办奥运会,他想,祖国确实强大起来了,而他也要在明年举办奥运会之前给家里盖一院朱砖的平房,并且要在朱砖外边贴白色的瓷砖,这样,他家的房子不仅不用再为夏天的暴雨的肆虐而担心,他本人也会在整个村子里受到别人的格外尊敬,因此他的内心不禁产生一种快意。
汽车驶过百里乡,迤逦又越过几条长坡,便徐行至星火乡,“星火乡”本名为“火星乡”,因此地曾有火星庙而得名,**时期引据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易名为“星火乡”,后沿用至今。汽车在星火乡停驻了约略半小时,白更楼便下车去李海营的衣帽店里给父母亲买一些礼物带回家,这李海营同白更楼一样都是后坡村人,两人还曾都是小学同学,李海营前些年外出打工时目睹了城市商业的繁荣,遂有了回家经营小生意的念头,不意他果真头脑灵慧,七窍多智,生意做得春风得意,还在星火乡买了一栋二层楼,每逢星火乡赶集的时候,李海营就在外边街道摆摊,媳妇就在里边楼里看货,而星火乡没集的时候,仍然是妻子留在楼里看货,他则会开着机动三轮车拉着衣服和棚去朝那、上良、十字、百里、梁原等乡镇上去跑集,而老家的窑洞则现住着她的父母和女儿李梦远,李梦远时在后坡村小学五年级读书,她在周末时会被父母用“五征”牌机动三轮车载到星火乡,做完作业经常帮助父母照看店铺。
“生意好得很么,快给我挑两个包巾和一顶帽子,我还赶班车呀”,白更楼进店,朝着一个梳着偏分头的高个子洋芋脸说。
洋芋脸回过神来,觑眼打量一番,见来人中等个子,形容方正,留着短短的平头,上髭刮地并不是特别干净,面色冻得发青,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但目光如炬,显得又似很精神,他身着黑色的皮夹克和灰色的休闲裤,脚蹬一双黑色气眼旧布鞋,身挎一个大行李包,正佝偻着腰笑容可掬地朝他说话。
“哎呀呀,我当还是谁呢,你我儿在外边打工咋还越打越年轻哩,快进来坐火盆边先烤烤手,我给你熬茶”,李海营一边给白更楼递烟一边说。
白更楼接过烟别在耳朵背后,他自己并不抽烟,打算把它拿回家去让父亲抽,他说:“茶就留着改天让你我儿再招待我,你先给我挑两条包巾,一个帽子,我还要赶班车回家去。”
李海营一边说让白更楼今晚就不必回家了留在他家两人谝闲传,一边用手包好了包巾和帽子,塞进白更楼背上的行李包里。
“你咋吝啬的给我连一个塑料袋都不给,多钱?”
“你有的是行李包,还要塑料袋弄锤子呀,别人一共卖35,你卖30”。李海营嘴上是这样说的,事实上这些东西进价一共大概15元,他一般向生人都要价30,卖价25,熟人他会故意多要点,这样熟人讨价25时会显得他给熟人便宜得多,另外熟人是常客一般都只在他这买东西不在旁处买,并且在他这还可以欠钱,因此要高要低他都不会错过,而熟人除了生意上的联系外,生活中还牵扯着其他的联系,因此买方和卖方在出售商品的同时也在出售情分,买卖双方都不会为小价钱吵嚷,而这反而让李海营经常故意多赚熟人的钱。
“你再不要日弄我了,糊里糊涂25,再多我也不给”。
“25就25,只是见了别人了就说35买的,不然我就人难做了,你再给两个娃娃一人买一套羽绒服穿上撒,刚兴的,保证娃娃喜欢。”
“买屁哩,我哪来那么多钱,再说娃娃有棉袄穿就行了,我回来时给在城里买了录音机和英语磁带,还一人买了本书,只希望臭小子能给我好好念书就烧高香了。”
“你刚发了工资能没钱,没零钱也可以先欠下以后有了再还嘛,你还记得起给你儿买书,可惜我养的是女子不是儿子,不然也能念出点名堂来。”
“都现在社会了,你咋还那么封建,女孩也照样可以念书啊。”
“女孩将来毕竟要嫁人,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只要人乖爽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白更楼别辞李海营,又在隔壁药店给父亲买了些胃药和腰疼药,就复坐上班车欣然回家去。
白更楼在后坡村口下车,一看手机4:30,再过半小时他的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白书望和三年级的儿子白书财就应该放学了,不过他思谋了下还是自己先回家吧,让孩子自己排着队伍回家,不能因为他这个大人搞乱后坡村八社孩子的队伍秩序,这样其他社的孩子也会乱了队伍,损害孩子遵守纪律的习惯,于是,他就拎起行李包继续扛在肩上,只身往八社走去。在八社路口,他遇到了王宝粮,他正靸趿着一双破了鞋帮的布鞋,左手执一柄烟锅,右手握一根长鞭吆鸡,鸡围绕麦草垛踅磨着不肯回去,他就用鞭绳狠狠抽打了一下,鸡咯咯叫着乱窜,一头撞夹进篱笆门里拔不出来,王宝粮就朝鸡头又甩了一鞭,鸡终于缩了一下脖子拔了出来,慌张地往院子里遁去。
“你把你该爹打死谁下蛋哩”,白更楼朝王宝粮喊。
“哎吆,挣大钱的人回来了么,你心疼你该爹的很买了拉你家下蛋去”,王宝粮阴阳怪气地说。
“真是这我就买了,也快过年得了,喂饱下几天蛋杀了吃肉”,白更楼见机爽答着。
“看来你心更毒么,我只是打你该爹,你却要要你该爹的命,那你就进来称鸡来”,王宝粮呵呵笑道。
“你说我心毒是冤枉我了,我杀鸡吃肉符合人之常情,这不能体现出我心毒,但你打鸡不符合人之常情,这却能体现出你的残暴,这就好比人喜欢在家里养鱼看鱼儿在水里欢乐地游泳,也不会为在餐桌上津津有味地去大口啖餐鱼肉而萌生罪恶感,这一切都符合人之常情。”
“哎吆,看来你我儿在外边逛地把说嘴耍滑学会了么,那照你这么说得这人之常情就一定是正确的么,我还对你媳妇常情呢”,王宝粮一边诌笑一边在前边堵住家里两只小狗,然后亲密地拉白更楼进院子里去,惮怕玩笑开重了白更楼上火。随后,他又转移话题道:“你我儿外边挣大钱了,给家里人大包小包的都买了些啥?”
白更楼怍笑道:“嗐,能挣个啥钱,就在海营那给大人娃娃买了点冬季防寒衣物而已。”
王宝粮惊诧道:“你咋在该我儿那买东西哩,他专门爱占熟人的便宜,一件衣服给熟人卖的价钱能比生人贵好几倍,你真是钱多的没处去了去他那买东西,你看他这几年咋富起来的,种的地跟我们一样多,人家全用机械收割了,我们只能拉牛套车去收割,住的房子是乡上显摆的二层楼,我们依旧是旧时代的土木房子,他这几年咋发起来的,还不是通过卖衣服日弄熟人发起来的,现在政策好了,却让喜欢偷奸耍滑的人日子过好了,而像我这样老老实实种地的人却越过越穷。咱们可得站在一起,以后不能再被海营我儿日弄了,买东西宁愿去别处也不能去他那。”
白更楼听完王宝粮嚼的舌头,呵呵笑了,他虽然也知道海营的一些事,但是他只是习惯了一心一意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大在乎别人的细节琐事,不过他跟海营和宝粮自小都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论起关系来,他还是跟宝粮的关系比跟海营的关系要好些,这是因为,小时候三人中海营学习最好但是却性格孤傲,更楼学习中等却为人谦和,宝粮学习很差而性格霸气,所以,宝粮通常喜欢找谦和的更楼玩,而不喜欢和为人清高的海营打交道。如今,海营通常都是在星火乡上开店做生意很少回后坡村,而更楼和宝粮都在村里经常打交道,所以更楼和宝粮的交际更多一些。因此,白更楼就嘴上笑着对王宝粮说:“你说的对着里,我们今后确实不能再被海营日弄了,尽量少在他那买东西。”
说完话,白更楼走进王宝粮家里,见王宝粮母亲孙婷娃正在灶火里烧柴,媳妇史银凤正在案边擀面,父亲王拴牛坐在炕边剥蒜,王拴牛过去身体刚强,是村里出了名的牛贩子,家里生活主要靠他来维计,而现在看来身体瘦癯,老态龙钟,不过他为人爱说爱笑,倒看起来精气十足。王拴牛问候了下白更楼,就下炕和王宝粮一起给白更楼称鸡,称好后用红毛线绑住鸡腿,用草筛扣在墙角旮旯里,等白更楼回家放下行李后来取。
白更楼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媳妇王俊萍正佝偻着腰肢在抱玉米秸秆柴草,瘦矮的身躯被秸秆完全笼罩,干涩的头发上和破旧的衣服上都粘满了像米渣般的秸秆碎叶,远望去像会活动的低劣人体雕塑。白更楼走近身旁,见一抹雪花正打在她被冻得皲裂的手背上,瞬间便被暖化了。这时,媳妇转身后看到丈夫回来了,就惊喜而慌乱地说:“这么快回来咧,”却忘了她本想表达的是“咋才回来”。白更楼走近媳妇身边,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粒“米渣”,朗声说:“把柴放下我抱,你提包先走。”媳妇瞧了一眼丈夫衣着,抱怨道:“还是我抱吧,把你这身新衣服弄脏了还要我洗哩。”白更楼噎住了,就看着媳妇抱起柴草走在他前边,从缓坡拐下,挤进篱门,拌进院子里去,白更楼在身后望着媳妇的这些动作,又看着院子里的房舍,不由心躁起来,只是这种心躁被回家的兴喜掩住,伏在无意识之冰下了。于是,他兴奋地走进屋里,掏出买给母亲和媳妇王俊萍的头巾,又把帽子和药交给老父亲白虎强,随后便跪在地上去烧炕,他把柴草煨进炕肚里,望着窜动的火苗爆出一束束温热,听着家人的一字字欢笑声,就开始谝起他西安打工的一传和计划在家里盖房的事来。却在这个时候,两儿子白书望和白书财回来了,只是他们看起来衣衫褴褛,表情赧愧,白书财的鼻子里塞着粉笔,似还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