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大家就不用再来车间上班了。“车间主任老秦在会议的最后这样说到。
我和师父坐在人群的后面都低着头，在我俩的身边是全车间所有的同事们，有班组长，有师兄弟，还有质检员。我们的厂长在秦主任后面坐着，一把快要掉光了漆的靠背椅努力的支撑着他的身体，厂长嘴里叼着烟，烟灰悬的很长很长，向下弯弯的曲着，似乎他前面的秦主任说话声音再大一点，烟灰就会被震落了。高大宽敞的车间此时却是让人压抑和窒息的，空气中的灰尘也变得躲躲藏藏，每个人不用看脸色也能感觉的到他的情绪是愤怒、无奈、失落和伤感的。但是，大家却是很安静。只有远处的配电柜嗡嗡的响着。毕竟，所有的消息在几个月以前就已经传遍全厂了。
”师父，我们以后咋办？”散会后我在师父身后小声嘀咕着，师父回身给了我一支烟，”你先把机器擦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掏出火柴，点燃师父给的那根烟，透过火柴头爆发出的橘红色火焰，看到师弟刘伟嬉皮笑脸的走了过来，这小子又没烟了。隔着火柴刺鼻的硫磺味，我把兜里的劣质烟扔给了他，转身开始清扫机床。师弟叼了一根，一边把我的烟往我衣兜里塞，一边悻悻的说：”师哥，师父和你说啥了？以后咱咋办啊？我可是刚进厂，还没转正就下岗了，我爸还不得急死啊。“，也不等我回话，自顾自继续道：”我爸和厂长喝酒时，厂长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说，'有了这个铁饭碗，大侄子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临出门，我爸还给他塞了一条’阿诗玛‘呢。”下岗？大家不是都下岗了？三车间的老严，今年52了，不也是下岗了。我心里嘀咕道，这个师弟，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太多。我撇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师父，和师弟说：”师父让你把机床擦干净！“。师弟看我情绪不太好，怯怯的”哦“了一声，只好低头干活了。
我出生在青海的一个山沟沟里，父母都是知青，东北过来的，所以我应该算作”东北青海人“，大学没考上只好挤进了工厂，干的是”模具钳工“，快三年了，明天就不用再上班了，看看自己手上起的茧子，以及洗的颜色有点发白的工作服，也不知道自己啥心情。解脱？失落？都算不上，师父说的对，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时候看到师父正和别人有说有笑的。反倒是觉得的确无所谓了。
我们厂建厂之初是个保密单位。和周边的兄弟工厂形成一个”产业链“给国家制造坦克，当年建厂是因为我国的重工业都在东北，实在是不安全，又刚刚打完了朝鲜战争，中央决定，在拥有广阔的战略纵深的青海省，投建一批兵工厂和一批重工业工厂。于是我们厂就光荣的建成了，改革开放以后，当然早就不做坦克了。转型做了其他机器。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主导作用，无论是原材料和产成品的运输费用，以及由于地理偏僻，人才流失严重，最终是年年亏损。于是我们厂就只能宣布破产了。那个年代，许多的工厂和我们的情况差不多。
此时的我正在手脚不停的忙活着，秦主任来到了车间，高声喊着：”手头不太忙的过来整理一下库房，帮忙装一下车。“。我没有抬头，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忽然我师父喊到：”国强！国强！你去一下吧，库房里太脏了，衣服蹭脏了，你师娘又该叨唠我了，烦死了。“随手把他抽剩的半包烟扔给了我。我轻声的答应了一下，捅了一下身边的师弟，就朝着秦主任的方向走去。
老秦把库房的门打开了，几个伞状的大灯罩子悬在房梁的木头上，让我想起了清朝士兵的斗笠。打开了开关，黄色而明亮的光线撒满库房的各个角落，一排排用角钢焊接的货架整齐的排列着，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润滑油和防锈油的味道。架子上的东西都散发着寒冷的光，好像想赖在架子上永远也不肯走似的。
”大军，你带着他们俩把这两排架子的东西搬出去。国强你带着小刘，还有他们俩，嗯...小马、小赵搬这两排，后面来的人依次往后排，三四个人一组，都别乱啊。把这里所有的东西搬到外面空场去，分一分类啊，零件和工具分开放，一会儿总厂的车，会过来拉走。别瞎放，看着点车道啊，占了车就进不来了......“。主任在不断的唠叨着，我把分给我们的部分又简单的再次分配了一下。在不断的搬运过程中，高高的货架后面显露出一个方型的轮廓，有点像门，但比门大，在斑驳的墙面上，只有这个轮廓翘皮和脱落的情况比较厉害，也不是十分厉害，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细心的人稍微观察一下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一扇门，当想到是一扇门时就会很想打开它。
终于所有库房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去后，我们一身臭汗的坐在外面空场上抽烟，等待总厂的车过来，还要装车的。我师弟对我说：”哥，我觉得那个墙里有宝贝。咱砸开看看呀。小马插话说，啥宝贝，背不住是火箭筒，手榴弹，炸药包啥的，可多了。我深深咗了一口烟，再狠狠的喷出去，压低声音说道：”你俩别瞎吵吵，小点声，军火是不可能的，咱们厂又不造那玩应，更没必要藏着，我觉得有可能是特务的电台。等大家都消停了，下班了，咱们再整开看看，你俩谁也别往外说啊，万一真是个特务电台，咱们三个的功劳可就大了，也许就不用下岗了，安排到北京上班也是有可能啊。晚上都过来。整开瞅瞅，啥都明白了。“
吃了晚饭，按照约定的时间，我们三个来到了车间仓库，刘伟还带了一个小铁镐，小马拿了仨口罩，因为他妈妈在厂子卫生所上班。一个钳工，撬锁绝对是手到擒来。不多一会，开锁，进屋。进屋后关好了门，我们需要尽量轻声的挪开货架，害怕惊动了工厂内部的保卫战士，那时候可没有保安，但是可比保安厉害多了。这空空的货架依然特别沉，还不敢卯足力气轮开了膀子抬，三个人就像举重运动员似的，脸憋的通红，终于挪开了一条可以过人的通道。就这也把我们三个累半天没缓过劲。我当年21岁，年纪最大，凿墙自然是我先上了，拿过师弟手中的短镐，沿着那个貌似门形的轮廓就轻轻的凿了起来，与其说”凿“不如说是”挖“，把镐尖砸到墙里，然后往外一撬，呼啦一小片墙皮还有好多碎砖就掉了下来，露出一小片黑乎乎的形状，观察灰尘的状态，没发现有明显的气流流动。说明里面可能是封闭的空间。先不管了，全部清理开了在研究吧。经过我们轮番上阵，又是撬啊又是戳呀，再加上墙面表皮和砖块比较的松软，倒是没费太多的力气，比想象的容易了一些。终于按照那个轮廓的样子完全清理了出来，发现这也不是门啊，没有把手，没有门轴，就是一大块黑漆漆的板子，像是钢板。现在钢板整体陷进墙面5厘米，四周也没啥缝隙，一时间我们三个都有点无从下手，先喘口气吧。
作为工厂里的工人，我们三个出于职业习惯的讨论了一下这个钢板的材质，还不时轻轻用指关节敲敲，以此来判断厚度。竟然完全没有得出什么结论。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方便的工具。或者说在我们厂很少见，于是，我们同时想到了“气割”。然后就放弃了。开玩笑呐，又不是给公家干活，还敢动明火，说难听点我们这是偷窃国家财物，性质可以是十分恶劣的。本来是出于好奇心以及一时的冲动，现在看到难度这么大，要是把事情搞大了就不好办了，小马说：明天上报车间吧，大不了就是挨顿批评，反正咱们平时也没有干过不干净的事儿，你说呐，哥。我又敲了敲眼前的钢板，不甘心的点点头，同时又用手抚摸着金属光滑的表面，似乎幽幽的冒着凉气，隐隐看到上面有一层奇怪的花纹，正琢磨花纹是什么加工工艺时，师弟刘伟忽然惊呼，不对呀哥，这个墙的后面就是车间后面的小马路，怎么可能是一扇门呐，没地方啊，搞不好使劲一推墙都有可能塌了。
我恍然大悟，急忙从仓库出来，绕到有钢板的那面墙后，墙体很是完整，没有任何异样，贴着墙很近有一颗大杨树，我通过两个小兄弟的帮忙怕上了树，爬到了墙面房顶的位置，我惊讶的发现竟然有一道长度将近一米的笔直的线，就划在墙的正上方，划着一根火柴再仔细看，我滴个乖乖，竟然是一个深槽，槽的宽度最多也就5个毫米，边缘十分光滑，顺着深槽也是幽幽的冒着凉气。我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一想啊，不会是......我猛然抬头。果不其然，槽线上方的树杈齐齐的被斩断了。断口光滑如镜。没错！库房里的东西，它是天上掉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