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归宿有三——高堂怀,月光下,良人心。生到尽头,总会有一个归宿,奢求的太多,才会觉得流离失所。
长长的掠虹桥如练般蔓延到对岸,打马而过,便到了津州边际,再往前走,便是年年烽火驱鸿雁的西兆了。
闻人迢遥长驱过桥,一到对岸就下了马来,抖落旧貂裘的皑皑白雪,呼出一口热气。牦靴停在略显荒凉的村口,傍着大山,本应看起来心安些,而风却诉说着凄凉无限。
看得出来,已经很多年无人出入了。
闻人迢遥两颊红了,眼眶也红了。
风雪愈烈,视野中物渐然不清了,看得见的唯有一路上山的轮廓。闻人迢遥迈步雪上,鹅绒一般的大雪,沉重的步伐却清晰可闻。
忽觉足下坚硬,闻人迢遥低下头去,足尖拨开积雪,匾额的华丽色泽才映入眼帘,蒙蒙之中辨出熟悉字眼,闻人迢遥蹙眉,两唇微碰,舌尖由牙关后到向前一抵,口中吐出揪心三字:
“平西村。”闻人迢遥红口微张,倏然寒风便灌满全躯。不由一颤,举首又向远方迈去。
既在国界,村落大些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如平西村这等方圆的,倒是鲜少有见。不到半个时辰,上山的愈发吃力才告一段落。
高处不胜寒,山头自然是要比方才的山麓寒冷许多的。
缅此望去,早已不是当年的西兆,遥记那时,山下不过十几里便到了北兆境内,而今在此,已然远了许多。
“又来纪念先帝了?”
身后响起平静的声音,虽是发问,声调却并不上扬,心如止水,一如这不疾不徐的白雪,久居此地的村民,还会有谁?
闻人迢遥料到了。
“果然,你在等我。”闻人迢遥转过身子,不禁莞尔。
对面人单衣薄履,一袭宝蓝长袄,木簪盘起的乌发里裹挟了点灰,不知是雪色,还是沧桑的斑驳。
“并非是我要等你,而是你。你若不来,恐怕也是寝食难安吧。”
“我……”话音未落,闻人迢遥眼帘中闪见银色光芒——不是雪色,是剑光。
只闻得“哐”的一声,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剑出鞘,脱出之劲力挡瞿天鸥迎面而来的一剑。
闻人迢遥猛退一尺之地,未及回过神来,长剑“腾”地一下弹回,两剑摩擦相撞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惊心动魄。
“当年大瑞宫前陈樟下,你为何没来赴约?”瞿天鸥冷冷道,紧接着又送一剑,威力不减。
闻人迢遥闻言,心下不禁暗吃一惊。他深知方才一剑威力之大,对内力的消耗亦是非常,而眼前人能紧接着疾跟一剑,可见在当年不辞而别后,此人进步之大,早不是当年面前匹敌的剑友而已。
“先帝西征后便旧疾骤然复发,生死攸关,危在旦夕,唯独留下老宰相,定远伯与其侄子兵部侍郎和我交代遗嘱。”闻人迢遥足尖之迹如夏枝般柔韧流转,连滑几步,剑梢抵锋芒,一个完美的全身而退。
“万急之事当前,无可脱身。何况当年是你最后走的,定远伯应与你说过此事。”
闻人迢遥从略显凌乱到从容澹然,仿佛昔日历历在目的场景不过是镜花水月。
休说云淡风轻,怎知神色早已露了馅。
瞿天鸥立于原地,沉默片刻继而缓缓开口:“你应谙我意不在此,先帝将你留下,应当另有原委吧。你走后,定远伯继而薨逝,一日之内,哀钟长鸣。
“浮云一别数载,往日之事也不必多加隐瞒了吧。”
闻人迢遥垂眼,怔如木像。五年来,本以为顺理成章的事,在今日却被尽数打乱,不知从何拾起。
他左手所执之剑“簌”地一声刺入雪地,刺入泥土,刺入的,更不知是何人的心。
“我已如实告知了。”闻人迢遥道。
“迢遥,你究竟为何而执着?为了那怯懦的半傀儡天子保守机密吗?你可别忘了,五年前是谁毅然决然地将你发配至此的。
“我不远万里而来,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你的下落,不就是流放吗,怎么就让你落就了这副不辨好歹模样?
“知也好,不知也罢。今日过后,便莫要再见了。”冷冰冰的话语渐然有了温度。然而若非对面而谈,绝不会体悟到这等失望。
“这是为何?”闻人迢遥错愕道,“我今日来本就无人知晓,你又顾虑何事?”
“为何,最清楚的莫过于你了。”
瞿天鸥送出轻如北风的步子,微躬着背,与逆风撞个满怀。闻人迢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上山头的瞿天鸥。
闻人迢遥早已习惯了这样,不再多言,静待他再次发话。
“你也看到了,西兆连年的战火纷飞,只怕我等所在的家国也难逃这般命运。我已豁然,不必苦心逼问你的执念,若你觉得我当年的话时至今日仍是徒然,那你今后便不必再来了。”
“我罪名在身,我身无分文,我落魄如此,若如你所言去闯荡江湖,只怕还不如今日处境。”轻叹连连。
“你可以欺瞒于人,但不能蒙蔽己心。”
“你扪心自问,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法子?”
“回去舔着脸寻你那六亲不认的太尉爹吗?”
“你要潇洒要自由,除了江湖你还能去哪?”
“想去鬼门关?阎王爷都不收你!”
“无常见你都掉头……”
“我走!”闻人迢遥强压怒火与无奈,凝为歇斯底里的打断。烈火燎原,隐隐的气势却也足令人噤若寒蝉。
届时,瞿天鸥的顾虑才全然显现:“我……”
“你权且放心,我自然不会只当应付,你亦不必心怀愧疚。毕竟,”闻人迢遥举眉温笑,几分苍白的脸上绽放出栀子般的柔和。“试天下,哪有不问江湖的道理,该走的路,半里都少不了。”
瞿天鸥心下骤知闻人迢遥之意,不悲不喜,宛如静默的寒冰:“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多言了,你要领悟的都在未知的来日,山高水长。再会了,迢遥。”
春风十里扬江岸边水,鸳鸯初上丹青手叫绝。
“好小子,今儿可让你犯着咱了,你可知令十里八乡闻风丧胆的是何人也?”右颊带着指长刀疤的汉子自鸣得意,双臂环脯,往青年身旁吐的一口痰飞去甚远。
“哦?闻风丧胆。”
汉子面前,束发高扬的青年背靠六仙桌一边,身后所负物什隐约不切,不过腰间环带露出一角的银色令牌分外显眼。宇含星辰,眉如双剑,目若凛冬,俨临飞花暮岁间,亦如山河远阔,马蹄急提于恰如杜鹃的两唇,一树梨花须臾回春。
青年神情傲慢淡然,不疾不徐吐出几字:
“二流之下,以何为敌?”
“小子,你很狂啊。”
“楦山孤人,闻人迢遥。指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