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
数个时辰以前,它还光芒万丈,令人不敢直视,此刻,光芒退去,漫天的晚霞,殷红如血,似在悲泣。
城主负手立在高台之上,怔怔地凝视着天边,思绪万千。
一人快步走来,单膝跪地,道:“禀城主大人,还是没有动静。”
城主长长地出了口气,既像是在叹息,也好像如释重负,过了很久,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三日来,两人除了第一天断断续续交谈过,就再无其他?”
下跪的人立刻惶恐地道:“属下不敢有丝毫隐瞒。”
城主依旧望着天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只听他漫声道:“退下吧,若有动静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那人答道:“是!”
三天以来,齐开从最初的杂念丛生,到后来开始能够慢慢地静下心来。
他回想了很多事情。
从记事以来,和玩伴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美好回忆。六岁时武脉未成,所有人失望的表情,也都历历在目。及至后来,他不得不为了生存,受尽欺凌,尝遍世间冷暖。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愿意帮他。
他就像只丧家之犬,在世人厌恶的目光中东躲西藏,只是为了在弃满了污蔑鄙视的市侩垃圾堆里,能够翻找出可以裹腹的羞辱!
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尊重他,甚至没有人愿意给他过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机会!
曾经,他有过自尊,也不甘地反抗过,但每次换来的却都是变本加利羞辱,他的自尊也被生活一点一点碾碎;他的心,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渐渐变冷。
他身心俱疲,为什么偌大的寿阳城,就没有一个他可以立足的方寸之地?为什么人来人往的寿阳城,就没有哪怕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
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若非宏叔,自己恐怕已流落街头,彻彻底底地沦为一个乞丐,就算是沦为乞丐,也不会有人愿意施舍他一粥半饭。
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他扪心自问:自己又能为宏叔做些什么呢?
他想到宏叔和城主的赌约,想到宏叔当时那种气定神闲的从容,是什么让宏叔有如此自信,自己一定能够打赢武师呢?
自己本来就是废人一个,输了倒也无所谓,但自己若是输了,就会连累宏叔,想起城主当时阴沉的脸色,心头一阵惊悸。
感恩之余,齐开忽然明白:自己不能输,就算拼死也要和武师战斗到底!绝不能输!
随着心境的变化,这一刻,齐开的气息也在剧烈地改变。
那是一种必胜的决心!
宏叔感受到来自齐开的变化,慢慢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齐开感激地看着宏叔,心中纵有千恩万谢之言,却只觉喉咙哽噎,热泪几欲夺眶,竟说不出一句话。
宏叔微笑道:“有一种东西,虽然看不见,却非常重要,它叫信念。有了信念,你就已经赢了一半了。”
齐开重重地点了点头。
宏叔道:“时间已所剩不多,接下来,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宏叔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点在齐开额头。
齐开大脑嗡地一震,瞬间只觉头痛欲裂,那种熟悉的能量迅速游遍全身,令他身体一颤,精神也不由为之一震!
一个个激战的画面在他脑海飞速闪过,画面之上,这种熟悉的能量氤氲流转,渐渐凝成一道虚影,慢慢地动了起来。
齐开仔细地感受这种能量的流转方式,心中有种莫名的亲切。
这,难道就是法术么?
夜已深。
某一时刻,齐开周身开始慢慢汇聚一丝能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丝能量越聚越多,齐开猛地睁开眼睛,庞大的能量瞬间被吸入体内。
魔法罩内宏叔惊喜地赞叹道:果然不愧是传承体质,竟然这么快就修成了神识!
殊不知,无论任何一个人,若能忍受得了十几年的痛苦折磨,那他的精神力就一定不会弱。
宏叔不由感慨万千:这难道就是厚积薄发么?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似有人影闪动,但在魔法罩外,却听不见一丝动响。
及至破晓黎明,房间里已微微有了亮光,宏叔和齐开才齐齐停下,宏叔望向窗外,道:你的神识还不稳定,趁现在还有时间,稳固一下。宏叔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副臂套,道:比试的时候,就按照我教你的方法,这个你戴上,对战的时候能用得到。
分量颇重的臂套,居然只有薄薄一层。
此时,一轮新日,终于冲破天幕下的重重黑暗,将万丈光芒洒向人间,给世间万物带来光明,也给世人带来无限希望。
沉寂了一夜的古城,像蛰伏已久的巨兽,也在这温暖的晨光中,带着勃勃的生机,渐渐苏醒。
南城门渐渐喧闹起来。
魔法师和齐开,一位极强,一个极弱,像两片荷花翩然落下,惹乱一池春水万尾鱼。
长街如洗,昨夜已被人打扫干净。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
街边早已摆满了小摊,空气中也充满了市井特有的烟火气。
平日这个时候,早已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可今天...
长长的东街,挤满了几十个小摊,几百张矮桌,几千张小凳,通常这个时候,每个摊位都忙得不可开交,但今天,几十位摊主哭丧着脸,面色惨淡地看着街上零零散散的客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炸油条的小贩已在这里摆了几十年的摊子,但今天这种情况却从来也没遇到过,他正思索着,忽然猛一拍额头,道:“难怪昨天有位客人建议我半夜就到南门下抢一个好位置,还说摊子摆到那里,保证一早晨赚得比十天还多,我昨天还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当时就应该听他的话!”
他咬了咬牙,推起摊子就走,可刚走到十字街,却赫然发现,宽阔的南街早已挤满了人!
不但如此,就连南门城墙上也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谁都不愿错过这百年难遇的热闹,稍微有点关系的,更是早已占据了城墙上的有利位置,以便近距离观战,最好能将每一个细节都瞧清楚,那么以后就有向别人吹嘘炫耀的资本了。
没有关系的,也都尽量利用有限的人际关系,在城墙旁边的居民房顶上的寻了块地方,虽然稍稍远了些,至少和城墙在同一高度,多少总比在墙下什么也看不见的要强些。
谁都想看看,一个不能修炼的武技的废人,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究竟能够变成什么样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所以南门之下,人潮涌动,气氛热烈。
这情景,比寿阳城任何重大的节日都要热闹得多,也为这场比试凭添了几分隆重。
四大家主看着潮水般的众人,均苦笑地摇着头。
陶家主性格直率,呵呵笑道:“这可比过年的时候热闹多了啊。”
张家主道:“说得好像和你没关系一样。”
陶家主瞪了一眼张家主,却罕见地没有反驳,脸转向一边,干脆不再说话。
邸家主也笑着叹道:“这些人的精力真是旺盛,一大早就都过来了,倒还真不嫌事大。”
孙家主接过话茬,道:“据说邸云山半年前就突破到武师之境,这半年来,想必又已精进许多了吧?”
邸家主笑得有点谦虚,道:“邸云山只是性格稍微急躁了点,否则,他早已突破武师二段。”
孙家主吃了一惊,道:“他年纪轻轻,武道的天赋还真是出类拔萃。”
邸家主点点头,不可置否地道:“也正好借今日之战,磨练磨练他的心性。”
孙家主道:“不错,今日这实力悬殊的一战,对他们这种心高气傲的天才来说,确实是件很受打击的事,不过,等他突破这层障碍以后,心性必然会有所长进,这对以后的修炼也大有益处。”
邸家主正想笑着点头,却发现城主来了。
但让众人吃惊的是,城卫军竟然来了十之八九!因为一座城池的城卫军力量若是太过集中,其他地方力量就会很薄弱,若是在战时出现这种情况,敌人只需牵制住南门,哪怕寿阳城固若金汤,也很容易被攻破。
只是为了一场比试,城主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么?
城主已到,但齐开却还没有到。
这个齐开也太不像话了,城主都到了,他竟然还不来,竟让全城的人都在等他一个。
声音自一旁的居民房顶上传来,只是在闹哄哄的气氛中,这声音让人听不清楚。
另一个声音道:“这你就不懂了,不是齐开端架子,而是那位魔法师故意要这么做的,你只是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
居民楼顶上虽挤满了人,但一听到内幕两个字,均纷纷侧耳凝听。
邸家主离得不远,人群之声忽然小了,自然也听到了这话,便饶有兴致地注意起来,他也想知道大家对这事的看法。
“这其中有什么内幕?”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城主的管家是我亲舅舅的姨姑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的。”
邸家主哑然失笑:亲舅舅的姨姑姥?这亲戚的关系可还真够远的。
“哦?那你赶说给我们大家听听。这声音中居然还带着一丝敬意。”
“只因那位魔法师早就知道,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废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短短的三天里,战胜一名武师的。”
“那他为何偏偏还这样做?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让这场比试令人期待?”
“他有什么用意呢?”
“其实这场比试并没有看头,因为武师对废人,胜负仅在一招半式的眨眼之间,若是城外树林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还会像现在这样挤破了头也要来一看究竟么?”
“那倒是,那种胜负没有任何悬念的比试,是没有任何看头的。”
“但如果在这样的比试上,加上一个让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赌注......”
“这个声音故意停顿,连邸家主也屏住呼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就算是没有一点看头的比试,也会变得让人很期待。”
“所以,你并不是来看齐开是如何败的,而是来看那位魔法师将被城主如何处置的?”这个声音似乎陷入了思考,但又接着问道:“可魔法师明明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这你就不懂了,魔法师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搭上性命,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就连邸家主也凝神侧耳,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他为了造势!”
“造什么势?”
“说起来,我突然很羡慕齐开,因为此次和武师一战,哪怕眨眼之间就分出胜负,但日后再有人谈论起此事,都只会说,齐开和武师的实力悬殊太大,不敌而败,所以说,他虽然败了,却也败得有面子,因为打败他的是武师,单单就对手而言,他就已经站在了与武师的高度上了。只是那位魔法师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所有人都骗到这里来,这手段,实在是高明!”
这人说了半天,带着大家兜了个大圈子,却还是没有说到重点上。
有人立刻不死心地问道:“魔法师为的是什么呢?”
“他苦心积虑地做这件事,自然另有深意!”
“什么深意?”
“这个我暂时还不太清楚,我也是被心甘情愿骗过来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尴尬。
但他立刻又补充到:“只要齐开一到,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只是一名五阶魔法师啊,实力真是强得离谱,为了这事,他倒也真下了血本,就是不知道城主大人会如何处置他。”
邸家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短短的三天来,事情竟然流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目光落在平台之上的邸云山,心中却冷笑道:“管你有什么用意,只要你敢来,就让你有去无回!”
日渐上移,魔法师和齐开竟还没有来,似乎也真的已不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