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西街西南角,座落着一个占地极广院子。
院子里松柏参天,殿宇楼阁高低起伏,外侧长廊迂回相连,小径曲折,四通八达,在假山亭台和苍翠的花木中若隐若现。
时正阳春,院内百花齐放,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甜。
院子正中央,是一个面积颇大的湖泊,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曲廊蜿蜒,通向湖心的凉亭。
凉亭下,一个妙龄少女托着香腮,黛眉轻蹙,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
远远走来一个婢女,看到小姐心事重重,气氛有些沉闷,柔声道:“小姐,我跟你已有十多年了,很少见您这样愁眉不展,是什么事令您烦闷?”
少女似已神游物外,仿佛没听见婢女的话。
婢女眼珠一转,忽然道:“我也听说城中近日发生的大事,莫非,小姐是在为此事担心?”
少女依旧望着湖面,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婢女嫣然一笑,打趣道:“小姐,你就别瞒我了,从昨天起你就一直闷闷不乐,莫非,你是在担心那个废人?”
少女忽然回过神,轻声斥道:“休得胡言。她看向婢女,正色道:一个人的出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一般人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恐怕还做不到他那样,所以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叫人家废人。”
婢女笑道:“你这是钦佩,还是,同情?”
少女闻言一怔,微微怒道:“别再没大没小的胡说,当心我撕破你的嘴,教你以后再也不能胡言乱语,变成一个丑八怪。”
婢女吐了吐香舌,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怕,因为人人都知道,我们善良端庄的小姐啊,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是绝不会做出那种只有泼妇才能做出的事来。”
少女杏眼圆瞪,既羞又笑地道:“讨打!”
婢女慌忙以手遮面,装作可怜地讨饶道:“香儿再也不敢了,请小姐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少女终于忍不住失笑,想再训斥两句,但一见香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良久,少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转过头去,道:“你说,若是......若是......齐开败了,那位魔法师会被如何处置?”
香儿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转,目中露出一丝狡黠,却故意正色道:“那可说不准,毁人将旗按理是要被杀头的。”
听得少女一声惊呼,香儿才接着悠悠然道:“其实,你只是担心齐开会被怎么处置吧?”
少女转过去的脸更加羞红,慌乱地啐了一口,道:“你这丫头,没一句正经的话,若是被别人听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香儿四下望了望,哪里有半个人影,道:“你自己看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少女似有些生气,道:“我与......那齐开无亲无故,为何要担心他?”
香儿道:“是是是,小姐与齐开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八杆子都打不着一点。只是我们小姐呢,哪都好,唯独只有一个缺点。”
少女转过头看了婢女一眼,随即又迅速将脸侧过去,道:“什么缺点?”
香儿见小姐作贼一般的模样,心里暗暗偷笑,道:“就是小姐你太善良了,见不得有的人被欺负,更见不得有的人陷入危险。”
少女忽然不说话了。
昨天才刚见了他一面,没想到今天就成了魔法师的徒弟。
她忽地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齐开的情景。
那天,父亲带着她在南街最大的缎庄挑选锦绸,作为她十四岁的第一件成人襦裙。
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所以她挑选得很仔细,门外忽然传来声声怒骂,她抬眼望去,只见刚才热情异常的老板娘正板着脸在训斥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身形削瘦,站在比他高出一头,虎背熊腰的老板娘面前,显得弱不禁风。
老板娘大致的意思是:这匹布很重要,寿阳城最有名的裁缝等了很久,最后顾客实在等得不耐烦走了,这一切都怪你这个跑腿的杂工,偏偏这么晚才送来,所以这笔巨大的损失要由你来赔偿。
少年只是一个跑腿的,哪能赔得起这样的损失?
那时是春初冬末季节交替之际,空气中的寒意还未散尽,街上的大部分行人都还穿着厚厚的棉服时,少年却只穿了件薄薄的青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汗水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饶是如此,老板娘依旧不打算放过齐开,嘴里不住地说着恶毒的话。
少年明明已经非常尽力,换来的却只有不停地咒骂。
她从小就生活在家族里,每个人对他都很客气,但那次是她第一次见着市侩的嘴脸,不由得心生厌恶:她虽然知道这事根本与那少年无关,却碍于身份与性别不同,既不能出声制止,也无法央求父亲开口,只是莫名的觉得少年既很无辜,也很悲惨。
少年低着头,任由老板娘辱骂,但他没说一句话,单薄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就像肩头虽然压着一座大山,虽然很艰难,却也绝不肯弯腰!
那一刹那,她心中某种柔软的天性被强烈触动了,那个低着头,绝不肯弯腰的单薄身影,在她眼中竟前所未有的伟岸、挺拔!
从那时起,一个身影就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熠熠地闪着不屈的光芒!
就像朦朦胧胧的远古混沌中,悄然亮起了一道光,划破了世间所有的黑暗!
收起思绪,少女赫然发现香儿就在眼前,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少女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
香儿吃吃笑道:“小姐,你脸红的样子,真美!”
少女又羞又气,急得说不出话。
香儿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拆穿少女的心思,悠悠叹道:“如今武技和魔法水火不相容,齐开若是败了,只怕也难逃和魔法师一样的下场......”
少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呼道:“那怎么办?”
香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快要笑了出来,直到笑得没了力气,才喘息着,却很得意地道:“我就说小姐在担心他,嘴上却犟得很,死活不肯承认,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若是平时,少女必定会和香儿争辩几句,但当她一想到齐开落败后的下场,心已慌乱,脸上焦急之色愈浓。
香儿竟已有些不忍心,轻咳了一声,平复一下气息,宽慰道:“其实小姐本不用担心,齐开虽然和那位魔法是同一阵营,但这不是他自愿的,至少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主动过,从动机上来说,他就已经是无辜的了。再者,那天有几百人亲眼看着是魔法师主动选的齐开,就算事后城主要......刻意为难齐开,也会有所顾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齐开是寿阳城土生土长的原著居民,他的出生来历,任何人都清楚得很,所以在整件事中,他也只是一颗......一个被人摆布受害者。”
香儿本来想说的是:齐开只是一颗任人摆布棋子。但她已猜到小姐的心思,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注意着措辞,生怕说错一个字会令小姐不满。因为她知道,女人一旦喜欢上一个人,无论那个是好是坏,都听不得其他人说三道四。
果然,少女听了香儿一番分析后,立刻舒展眉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展颜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似没个正经,关键的时候却聪明得很。”
香儿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暗暗叹息着:小姐的聪明伶俐,哪里是香儿能比得上的,只是你关心则乱,早已无意理清这其中的利害罢了。
她怔怔地望着小姐,随即脑海中想起那个身影,心里却不住地喃喃道:他那么样的一个人,真得值得小姐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