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向身后望了一眼,立刻自林中涌出十几名一身劲衣的汉子,将常公泰和齐开团团围住。
青衣人道:“若是阁下不肯,就只好委屈你们跟我走一趟了。”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窃笑,声音飘忽不定,却中气十足。
这笑声听起来已有五六十岁,但语气却像个七八岁的顽童,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多大年龄。
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蹦蹦跳跳地自林中出现,杂乱如草的白发下,却是一张光滑如婴儿的脸,脸上自然也带着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银发老人嘻嘻笑道:“谁要是惹上武极宗,就倒了八辈子楣了,他要请你,就算你不走也会被抓走。”
青衣人似听不出银发老人话中的讥笑之意,道:“若是普通的人,想让我们请,只怕也不够资格。”
银发老人道:“我听说过细嗅猛虎的名号,二十岁便踏入武能之境,据说当年为了一个女人,以一己之力,生生将武极宗八大护法打得落花流水,更是将护法之首的武君打得落下残疾,只是不知道今天是否还能见着这样的威风?可惜,今天来的却不是八大护法,不然又有好戏看了。”
顽童模样的老人只是在轻描淡写地说着笑,但在齐开听来,却震惊不已,没想到看起来沉默严肃的泰叔竟有如此不平凡的过往。
青衣人面色微沉,道:“他武脉尽断,今日哪怕只是我们这些小喽罗,也足够了,更何况,还有您老人家在,别说是猛虎,就是飞龙也插翅难逃!”
银发老人忽然懊恼地捶着鸡窝般的脑袋,不住地嚷道:“该死,我差点就忘了答应过你们宗主的事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常公泰,眼睛寒如星辰。
常公泰笑道:“不错,拜武极宗所赐,在下武脉尽断,谈何猛虎,不过是只病猫。”
银发老人开心地哈哈笑道:“老虎没了爪子牙齿没关系,只要会耍刀抡捶,一样能笑傲武道。”
青衣人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修炼了些歪道邪功,何足为惧!”
银发老人道:“要不是这歪道邪功,我还不会来,你们先试探试探,我好仔细瞧瞧。”
常公泰双腿微分,手臂却借势向身后一甩,手中立刻出现一枚玉简,悄悄捏碎。
青衣人手一挥,十几名大汉青蓝相间的拳脚呼啸而来。
这十几名大汉显然训练有素,拳脚配合默契,招招致命。
间不容发的拳脚里,常公泰拧身一闪,游鱼般自大汉的包围中滑了出去,顺势一拳攻向身侧全身蓝光的大汉。
这看起来并无威势的一拳,却令大汉倒飞出去,倒地之后,面色狰狞,显然极为痛苦,挣扎了几次,竟没能站起来。
武脉尽断的废人竟然能在一招之间令一名武能无再战之力!
其他十几名大汉见状,均露出惊惧的神色,一时间似已被吓呆。
青衣人也皱起了眉头,银发老人哈哈笑道:“这歪道邪功果然还是有两下子的,不枉我老人家专程为你大老远跑一趟。”
常公泰沉声道:“武极之下,元气与武脉紧密相连,只要知道元气的运行路线,就能轻松破解。”
他虽然在看着青衣人,这话却是向齐开说的,显然这个时候他还在尽可能地传授自己的知识。
银发老人拍手笑道:“不错,只要将元气经过的武脉阻断,就能令人元气大乱,这种攻击方式远比简单的杀人要好玩得多。小兄弟,能有这样的师父,是你的福气啊。”
这五六十岁的老人,按年龄来说,已可称作齐开的爷爷,此时竟然称呼十几岁的齐开为小兄弟。
青衣人怒喝道:“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想吃宗法了么!?”
大汉们的拳脚再度袭来。
只是这次远比刚才要谨慎得多,生怕被常公泰诡异的招数攻击到。
常公泰被十几名大汉缠住的时候,青衣人忽然身形一展,右手如鹰爪般向齐开抓去。
青衣人速度极快,齐开想往后退却已来不及,只能抬起左手格挡。
邸云山开碑掌的力道已非常大,尚且能以卸力之法抵挡,但青衣人本身实力就比邸云山高出好几个档次,且战斗经验极为丰富,虽然看起来只是随意地一抓,但这简单的一抓之力却极为凝实。
齐开只觉左臂似被钢筋贯穿,剧烈的疼痛由左臂一个点迅速扩散至全身。
数月的训练让齐开的胆量和反应速度有了很大进步,间不容发的瞬间,身体一侧,右手如刀,自下而上刺向青衣人胸膛。
青衣人冷笑着,右手变抓为挡,同时左手也攻向齐开肩头。
他脸上还挂着冷笑,心中却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青衣人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不起眼的小子,还是一名魔法师!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身体在一瞬间违背常理地后退了数尺,饶是如此,也被自下而上的风刃割破了他胸前的衣襟。
忽听银发老人哈哈笑道:“好玩,好玩,武道和法道结合起来果然好玩,只可惜慢了点。”
青衣人脸色阴沉,若眼前的小子只是个初学的体修,他有绝对的把握在三招之内将其制服,不,也许两抬就已足够,但体修一旦加入魔法攻击后,威力就不是简单的叠加了。
齐开强忍剧痛,没想到青衣人只是随意的一击如此凌厉。
忽听常公泰大喝一声,周身竟出现一道微黄色的光罩,光罩瞬间扩大,十几名大汉纷纷倒飞出去。
谁都没有想到,常公泰武脉已断,竟然还能使出这般手段,一时间都惊得呆住了。
和银发老人目中的欢喜不同,青衣人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虽然他们都已看出常公泰脸色已有些苍白,但一击击退十几名武士武能,这种实力也已非同寻常。
青衣人脸上已见怒容,却还是很客气地道:“莫前辈,到了您出手的时候了。”
银发老人哈哈笑道:“正合我意。”
笑声间,银发老人全身闪起蓝色光芒,双臂随即又变成紫色。
武极一段!
刚才常公泰还说,武极之下不为惧,但现在立马就出现了一位武极!
银发老人大笑着一展双臂,雄鹰振翅般掠了过来。
左腿像条毒蛇,忽左忽右,让人看不清轨迹。
常公泰立刻一个侧闪身,老人左脚落空,右脚却又已踢来。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脚,但常公泰却骇然发觉他竟无法躲开。
刚才那一脚虽然看起来变幻莫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变招,此时这一脚虽然看起来没有变招,但却比毒蛇难对付百倍!
就是这看起来普通的一脚,竟然将常公泰像踢麻袋般地踢飞了起来,落在三四丈开外。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次激战,见过无数种腿法武技,还从未有任何人的腿技能够伤到他,但眼前这名老者,脚法看起来虽然平平无奇,却已达到返璞归真,化繁为简的境界!
精简到极致,虽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但却暗含了千变万化的变招。
说起来简单,但天下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这种浓缩到极致的精简,也正是常公泰一直所追求的!
常公泰面色肃然,看着银发老者,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敬意,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这一招,是什么招式?”
银发老者哈哈笑道:“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招式,只是没有人愿意在这种粗浅的招式上下功夫”。
常公泰道:“没有粗浅的招式,粗浅的,从来都只是人。”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天下武者,自诩聪明,宁愿勉强去学繁杂的武技,也不愿在普通的招式的上浪费精力,却不知,将简单的招式练到极到致,一样很高深。”
齐开很认真的吸着,泰叔这个理论让他感悟颇深。
银发老者似有些吃惊,道:“看来你也很懂拳脚,我很久没遇见过你这么有趣的人了,不大战三百回合岂不可惜!”
常公泰此时也战意澎湃,双脚重踏地面,身体带着残影,疾速驰来。
冲拳,侧踢,下扫。
这也只是最基本招式,但招式之间无缝衔接,是以银发老者虽然强为武极,却也只能不停地格挡闪躲。
但常公泰一个扫腿之后,银发老者忽地后退小跳一步,常公泰见状,腿势未收,另一只腿骤然发力,带动身体前冲,在银发老者刚落地时,弓腰缩肩,极速一拳击在老者左腹。
这一拳速度极快,力道自不大,所以银发老者并未遭到重创,只是身形不稳。就在此时,常公泰趁老者胸前空门大开欺身而进,右肩撞向老者胸口,接着左肘连击,最后右脚一个横扫,只见老者踉跄后退不止,脸色已很苍白。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齐开忽然明白,高手相争,只要一丝破绽,就足以决定胜负,真正的高手,擅于抓住时机,而泰叔那快速但力量并不大的一拳,正是为了制造破绽!
银发老者目中却带着一丝狂热,大呼道:“痛快!立刻又发起反攻,二人你来我往,似不亦乐乎。”
青衣人冷冷地看着二人拳脚相搏,嗤笑道:“不过是粗劣的体术而已,还饶有兴趣。”
齐开皱了皱眉,眼睛却还直直地看着常公泰,被他行云流水的招式深深吸引,脑中却在想着,若是体术融合武技或魔法,那该是有多强大!
即便是武脉断裂,但就算是堂堂武极,也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银发老人在常公泰紧密的攻击中渐渐不支,陡然大喝一声,紫光闪烁间,元气凝成硕大拳影,将常公泰逼退,然后双手交叉,一道紫色的十字斩立刻向常公泰飙射而去!
常公泰刚站稳,呼啸的十字斩已到面前,面对武极,他已使出全力,此刻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但他目中无丝毫恐惧,反而静静地看着银发老人,那目光似在说,能死在前辈手中,此生已无憾。
紧要关头,一道黄色光幕突然凭空出现,挡在了他面前。
一红一黄两种能量,并没有发生剧烈地爆炸,反而平静地消融在天地间。
银发老者虽然愤怒,却没有再攻击,因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想必前辈就是平地起雷路不平,莫道魂莫前辈了。”
莫道魂居然罕见地收起了顽童模样,沉声道:“老夫只不过是个残废。”
银发老人自打出现就蹦蹦跳跳,常公泰只以为他童心未泯,此刻细看之下,老人两腿果然长短不一,没想到一个跛子竟然能将腿法练到极致,这过程中要受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挫折,和要有多么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到?想到此他心里不由更加佩服起来。
青衣人忽然道:“前辈可知他是谁?”
莫道魂道:“我不管他是谁,扰了我的兴致,就该死!”
青衣人哈哈大笑道:“如此一来,只怕前辈会错过很多好玩的事了。”
莫道魂微微侧首,道:“哦?”
青衣人道:“前辈可听闻数月前,寿阳城来了一位魔法师?”
莫道魂道:“法武虽然水火不两立,但魔法师出现在武道地盘也算不上是件骇人听闻的事。”
青衣人道:“这等小事,前辈没听说也很正常,但你可知道有那位五阶魔法师,以一人之力独战寿阳城三十人的阵乐队?”
莫道魂惊讶地道:“就是那个号称法师克星的锣鼓阵乐队?”
青衣人点点头,道:“正是。”
莫道魂道:“你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五阶魔法师怎么可能在三十人乐队大阵下死里逃生?”
虽然他只沉迷武技,但阵乐队的名头实在太响亮,让人忍不住对它的神妙之处产生好奇。其中令莫道魂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阵乐队人数越多,要求参演者的实力也就越强,否则只要有任何一个实力稍弱的参演者顶不住大阵之威而败阵下来,轻则使合阵威力变弱,重则打乱节奏,甚至使合奏中断。
青衣人道:“当年徽清境一战,武道便是凭此阵重创了一众七阶法师,打断了禁咒,从而大胜法道,想必它的威力,您老人家有所耳闻,所以有所怀疑也很正常,但如果我说这人也修炼的那种功法,您还认为不可能么?”
莫道魂忽然笑了,沉吟许久,道:“如此说来,倒真有点意思。”
青衣人道:“这只是其中之一。”
莫道魂道:“哦?”
青衣人道:“此人名叫宏光,和常公泰师出同门,也是二十岁便踏入武能之境,但不同的是,他的武脉并没有断,魔武同修了十几年,据说,实力已不亚于七阶魔法师。”
莫道魂道:“千真万确?”
青衣人道,近百年魔武互不往来,这也只是猜测,但十年前他才刚入四阶魔法师时,便独自一个,杀了两名联手的武能巅峰。
莫道魂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道:“如此算来,那门功法当真有趣得很。”
宏光道:“只是传言太夸张了,在下其实普通得很,莫前辈大可放心。”
青衣人忽又道:“据寿阳城的人说,当时他抵抗大阵乐队,用的就是这种手段。”
莫道魂想起刚才十字斩没发出半点声响便被光幕轻易挡下,心中不由再次一惊。只听他道:“传言不传言,试过才知道。”
宏光道:“但在下并不是专程来和前辈打架的。”
青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宏光淡淡地道:“就算有莫前辈在,我若真想走,也未必就走不了。”
青衣人道:“不错,我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把你留下,但我却能留下他!”
说完,他一伸手,直直指向齐开。
青衣人接着道:“你费尽心思,在寿阳城传他功法,不惜赌上自己性命,常公泰也全力保护他,虽然我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我清楚,他对你们面言非常重要!”
宏叔道:“那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青衣人缓缓笑着摇头道:“我虽不在魔法界,却也听过魔法界有位烈火温侯,二十多年来,虽身经无数次恶战,却从来也未退缩过,最著名的一战就是在御天翰境,以一人之力,力挫六位强敌。”
宏光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道:“没想到你们在魔法界中还有眼线。”
青衣人哈哈一笑,道:“彼此彼此,你们在武道中不也有很多眼线?我们虽然知道,却也不清理,唯恐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宏光微微一笑,道:“不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有趣。”
他却在心里叹息:“也只有老一辈才会做出徽清境那不理智的选择。”
他又笑着道:“实不相瞒,御天翰境那一战,在下心里其实也没有一丝胜算,但最后,却还是侥幸胜了。”
青衣人脸色变了变,道:“如此说来,你还是想试试?”
宏光道:“不错。”
青衣人道:“但你想过他么?若是我们交战之时,不小心伤了他的性命,你该如何交待?”
宏光脸色一凝,却说不出话。
常公泰忽然道:“让他们走,我任凭你们处置。”
宏光惊道:“大可不必如此,你我联手,尚有一战之力,为何束手就擒?”
常公泰道:“有些事,终究要做个了结,我和他们的账,也总有一天要算的。我的任务已完成,也不再欠什么了,早一天了结,早一天解脱。”
宏光涩声道:“我知道这么多年来,那件事情一直压在你心里,其实你根本不必自责,也从来没有欠过谁,你只是活得太认真,也太累,何苦呢?”
常公泰苦笑道:“也许,但我若不这样,我还是我么?”
宏光叹道:“你何必妄生嗔痴?为何就是破不了我执?”
常公泰道:“我执不破,所以我还是我。”
宏光默然,人的贪痴嗔慢疑五毒心,一日不破除,便一日被本心本觉所囿,就无法明心见性,清静光明。
原本凭他的天赋和毅力,本来可以大有一番作为,但被嗔痴所累,心境已无法再精进毫厘。
冥冥中,宏光似有感悟:大道之下,每个人的命运都似已被安排好,原来并非真有命运,只是道心使然而已。
常公泰转过身,凝微笑地视着齐开,道:“你虽然资质一般,但胜在心性坚韧,只要你肯坚持,以后定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此次一别,恐后会无期,只希望你日后在我坟前一拜,我便泉下知足了。”
齐开想起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心绪万千。
泰叔本是个沉默、坚毅、严肃的人,此番道别,竟也有道不尽的惆怅。
齐开忍不住眼泪涌动,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地说不出话。
宏光也红着眼睛,用力地拍着常公泰的肩头,故作轻松地道:“下次见面,我们定痛饮一番,谁不喝醉谁是王八蛋!”
常公泰走了,青衣人也走了。
天地无言,寂寞渐浓,悲伤也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