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末初秋,昨夜瓢泼大雨下了整宿,今日云雾散尽,艳阳照当头,好生晒眼。
下午。
?城门口。
手持长枪的城门尉拦住了一位背着布包,头顶枯草以作遮阳的半大小子。
来人黑瘦个矮,十四五岁年纪,敞怀穿着件长袖单褂,袖脚烂成布条,破草鞋仅剩单只。腰上还别着几根长短不一,各有开裂的竹筒,浑身都是土看不出原色。
本来闷着头直顾着走,被门尉一拦险些摔个跟斗,身上的竹筒互撞发出咚邦几声干脆声响。
“姓甚名谁。”
城门尉毫不客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黑瘦小个子往后推了几步。
小子踉跄后退,也没生气。站稳后把身上尘土拍了拍,稍微整理了下头上的杂草,随后仰起脸堆着笑给城门尉拱手。
“回门神爷,小的姓陈名土,南郡逃难来的。您行个方便,能否放我进城?”
“逃难?”城门尉指着墙角荫凉处或坐或躺,衣着同样破烂如他的人群,说:“他们都是逃难来的,你若城中无人作保,不得入内。”
说完手中长枪顿地,嗡鸣作响。
这低声下气,自称陈土,也恰如泥土般的黑瘦小子,此时抬着头。
他脸上像长了斑疮,灰一块白一块好似斑皮狗,让人难以在他脸上多呆半刻,更别提细细打量。
见拦路虎蛮不讲理,陈土为难地搓搓手,眼神四处乱扫,左眼却始终用力紧闭着,不像进了沙尘的样子。
城门尉倒是起了闲心,正午天气热,出入城门的人寥寥无几,索性拿他当消遣。
“丑小子,你那只眼闭着干什么?”
城门尉说着往后挪了几步,并不是要放人过去,只是退回荫凉里避避日头。
本来以为进城没戏的陈土听到问话,眼睛滴溜溜直转,没被眼前人发觉。
很快他又拱了拱手,嬉皮笑脸的回道。
“回门神爷,小的天天钻草甸树林子练得这个本事,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面就是小的靠本事刚抓得宝贝。”
说着拿起腰间的一根巴掌长的竹筒轻轻晃了晃,本以为是空的竹筒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
“油嘴滑舌,小崽子这是拐着弯想要爷放你一马?睁开狗眼瞧瞧爷手里这杆长枪!”
“哎呦,门神爷,小的可不敢,但咱这本事可是货真价实,祖上一脉单传。”
瘦小子脸上乐呵呵得堆着笑,任他叫骂也没有半分不悦。
城门尉被他溜须拍马,一口一个门神爷叫得飘飘然,见他这副狗腿子的模样,觉得吓唬吓唬也就罢了。
只是眼神不自觉瞟上了陈土腰间的竹筒上,心中不免生奇。
“听你这神神叨叨鬼话连篇,倒是捉了什么东西?”
陈土察觉到了他饶有兴趣的眼神,立马把竹筒解开捧在手里,旋即缓步走上前去。
“门神爷,小的祖上十八代专抓虫儿为生,我自幼把南郡的山头那都跑遍了,可谓识虫无数,这只宝贝在我老家,最少能卖几十两白银!请笑纳。”
说着把竹筒双手呈在门尉面前。
几十两白银!这在战事刚过,百废待兴的现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守城门这差事月钱也不过百来文,只是这瘦小子空口白牙,让城门尉将信将疑,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摇摆不定。
见城门尉有些犹豫,陈土连忙接话。
“小的家门不幸遭了战事,此行正是来投奔家父的挚友亲朋,骨肉血亲,待安顿后好给家父立个牌位,还请门神爷放小的一马。”
说着还拽了拽背后鼓囊囊的布包。
陈土连珠炮似的一席话,带着四分恭维谄媚,还有六分悲情凄切,把城门尉打了个七荤八素。
半推半就收下破竹筒后,摆摆手就把这黑瘦小子放进了城去。
陈土瘦矮的身影如来时匆忙,逃也似得溜进城,消失在门尉的视野里。
城门尉把手中的竹筒颠来倒去看了半晌,终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拔出木塞,仔细端详里面的“宝贝”。
正当他聚精会神试图看清黑黢黢的竹筒内部之时。
“吱—吱——”
竹筒里发出短促的虫鸣声,随后一只通体翠绿如玉,唯双眼透红发亮的胖蝉爬到了他手上,与普通知了迥然不同。
没等门尉反应过来,扑棱着翅膀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初秋夜里,自然是百虫争鸣。
离?县几十里地,绵延起伏,沟壑纵横的山丘之中,四道人影在林间匆匆掠过,如履平地。
忽然,为首之人停住身形打了个手势,剩下几人迅速停下,聚集到他身边,皆是一身利落得黑衣打扮。
月光透过树林斑驳洒下,皓月当空不见云。
打手势的人静止不动,白皙手腕上戴着一支花纹奇异的银镯,闪着熠熠微光。
“吱—吱——”
一阵响亮的虫鸣,此鸣一出,众虫静籁。
“嗞——嘶嘶”
为首的黑衣人嘴中发出怪异得尖锐声响,随即伴着扑簌簌煽动翅膀的声音,绿蝉爬上了他的胳膊。黑衣人轻轻抚摸蝉翼,十分爱惜。
“玉将军!难道……”
紧随其后的黑衣人声音老迈,刚想说什么,却被第三人拽了拽衣角。
“钱老莫急,待小宗主施术。”
不多时,抚摸绿蝉之人言道。
“陈氏小贼进?城了,没跟老贼在一起,可惜。”
声音很轻,但隐隐带着股恨意。
“小宗主,老恶贼本就阴险狡黠,教出来的小恶贼更甚一筹。现在放玉将军回来,属下怀疑有诈。”
第三个人说。
钱老伸出枯瘦的手,掐了个诀,闭上双眼半刻遂又睁开,摇摇头道。
“这二贼虽然同时中术,但以老朽的薄力,只能追踪到陈老贼。出此怪招迫使我们兵分两路分散注意,真是刁滑至极。”
俩人说着,“小宗主”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盒,把‘玉将军’缓送了进去。
“不管他打什么算盘,此次俺绝不会收手,属下这就翻进城去一掌毙了那小贼!”
第四个人似有满腔愤怒,语气激动。
第三人连忙出声制止。
“十五,我知道你为十四弟的事伤心,我又何尝不难过!但目前还没查清蛊母在哪只贼手里,或者藏到了何处,你莫要如此冲动。”
“十三哥……唉!”
被唤作十五的人身材高大魁梧,双掌遍布厚茧,青筋隆起,宽厚非常。
他被十三一顿话打泄了气,原地愤愤走了几步,最终奋力挥掌拍在手边树干上。
砰地一声闷响,二人合抱粗的古树应声而倒,断成了两节,掌击处竟已粉碎成渣。
钱老见他如此动静,面色一沉,没等说话,十三赶紧抢先低声呵斥。
“十五,小宗主面前,不得放肆!”
壮汉自知失礼,赶紧单膝跪下,虎背因气愤上下起伏,但没再多话。
“小宗主”摆摆手,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既然十五报仇心切,蛊母之事又莽撞不得,就由我同他入城寻那小贼,问将不得,杀了便是。钱老、十三快快去追那老匹夫,等我们事成之后,会尽快与你们汇合。”
钱老几番欲言又止,又不敢驳回犯上,最后只得与十三作揖领命。
“……老奴遵命,小宗主万事小心。”
“小宗主保重。”
随后纵身双双跃起,伴着月夜繁星声音越来越远。
“小宗主”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高大的十五一遍。
“你去附近转转有没有人家,换身打扮,明日随我入城。记住凡事不得冲动,听我指令。”
“属下遵命。”
之后二人各自离开,只留下连根翻倒,断口粉碎的巨树,初秋的虫鸣逐渐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