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苏愈为何要让她嫁过去,而是想到了身后的小鬼。
她猛然转身,回头看他,果然看见他脸色如同白蜡一般面无血色。
宋瑶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思聪颖却抵不过苏愈这般无孔不入步步为营的老奸巨猾,只怕此刻要气的生生吐血吧。
宋瑶心下一软,走上前去,宽大的衣袖落下,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
她站在高台之上看向站在下方的阿秀,朗声道:“回禀你家主上,就说这门国亲允了,我七公主何德何能能换来十年久安万两黄金,这天大的便宜怎能不占!就让你家主上备齐聘礼来聘吧,聘礼何日到来,我何日出嫁。”
陆长倾闻言猛的仰起脸看向宋瑶,身形微晃,摇摇欲坠,最后竟然拉着宋瑶的手一下子跌坐在御座上。
他二人站立之时宽袖落下挡住尚看不出什么端倪,这一坐下台下众人立刻见到了新帝紧紧拉着七公主的手,一时间众人神色古怪。
宋瑶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却没甩开他的手,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通过十指相扣一点点的传过来,让人不能不动容。
阿秀却似没看到这一幕,神色自然笑道,“我家主上早就备下万金聘礼,就在宫外,不日就能运进宫来。公主殿下金口玉言,阿秀替主上自作主张,十日后正是良辰佳日,阿秀自会带人在宫外等候公主大驾!”
按说使者说完这番话,做为皇帝皇帝总该有番反应。
可陆长倾神色恍惚面色惨白,竟是痴痴地望向宋瑶,片语皆无。
四公主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丝丝冷笑,不知是笑些什么。
好在太后今日也在,见此情况只淡淡的说了一句,“黎国陛下既有此意,哀家做主便应下了。日子既然定了十日后,使者便十日后在朝阳宫门外迎亲吧。”
阿秀朗声应“是!”带着几人退下。
太后看了一眼心神失守的陆长倾,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今日就这样吧,都退下吧。”
太后发了指令,那黎国陛下的亲笔协议又已收下,众臣虽见事情古怪,但也知晓此时不是时机发问,一个个都退下了。宫中女眷随着太后也都退出了。
四公主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神色似哭非哭,带着自己的侍女也出去了。
诺大的宫殿瞬间人去楼空,只剩下高坐于台上的少年和立在一旁的少女。
宋瑶看着呆呆望着自己的少年,心中苦楚。
她原本与太后达成协议,只过了今晚就一走了之。谁想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一纸协议竟换的她去了黎国。
这孩子这几日分外的黏她……
怪她!
她顾忌着这一离别再无相见之日,对他态度好了许多,想是他又存了什么念想。
宋瑶狠狠地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她没事去招惹什么苏愈?
她心软什么要对小鬼这么好?
陆长倾见她这般甩了自己一耳光,心下一痛,连忙抓住她的手,失声道:“你做什么!”
宋瑶微微苦笑,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双手,她垂眸看他,神色专注,坐在了一旁,凝视着他:“小鬼,我原本打算今日替你过完生辰,明日就逃出宫的。”
陆长倾一愣。
“这几日我对你很好,不过是想着,明日一别,此生不能再见,不由得就心软了。其实我原本就是要离去的。”
她扭头看向殿外,殿内烛火幽幽忽明忽灭,殿外乌黑黑的夜就好似怪物黑漆漆的口,让人发憷。
“我不喜欢这宫里。十分不喜欢。当初即便不是为了救你,我也是要逃走的。所以你不要总觉得欠了我人情不能忘。”
“你在宫内不忍将我烧成灰炭,出了宫还惦记我的安危,知晓我跌落悬崖夜不能眠,我都很感动,是你于我有恩有情,我心中都知晓的。”
她扭过头不敢再看他伤痛的眸子,语气低低道,“小鬼……昨日种种,譬如朝露。今日种种,宛若新生。忘了我吧。”
少年听到这句话,手指颤抖着伸出去,眼泪滚滚而下。
明明只是一个抬手拥抱的动作,他做的那么艰难,费尽力气才用双手环绕住坐在身边的少女,惨然一笑,语气哽咽,双目缓缓闭上。
“阿瑶,刚才你给我唱歌,对我说愿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心里好是欢喜。年年的今日今朝,都有阿瑶你陪在我身边,我只要这么想到,就不能自制的欢喜。”
“可是阿瑶,过了今日,这一生我都再也不会过生辰了。每一年的生辰让我想起你今日离我而去,这挖心之痛让我如何承受?那年年今日今朝是你给原本想送我的祝福,却没想过是我最深的诅咒吧?”
“阿瑶,若是我早知今日,宁可当日被蓝启打死也好过被你相救。你救我却是害了我,你害我一颗心从此再也不属于自己,再也不能安稳度日,要日日受这锥心之痛,你也没有想到过吧?”
宋瑶的泪簌簌而落,不能言语。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阿瑶,你说你原本就是要走的,你说你讨厌宫内。可是你为什么要答应去梁国,去了那里一样是宫内。你是因为我,你知道若不同意史官们不会放过我。若是苏愈大军逼境,即使是假装生事,我的朝纲也会不稳。所以你便替我连这一点点隐患都抹去了,是么?”
少年的声音哽咽,抱着怀中的少女嚎啕大哭,“阿瑶啊阿瑶,你看似聪明,其实心软多情,别人对你一点点的好,你就记在心里必要回报。可你这样的性情,若是入了宫,会被那些奸人害死的。你孤身一人,身边无我照顾,让我日日提心吊胆夜夜担惊受怕,你说我对你有恩有情,你便是这么回报我的恩情的么?”
“阿瑶啊阿瑶,你怎能如此对我啊!”
宋瑶无法回答,泪眼婆娑。
是啊。
怎能如此啊!
此后的十日,陆长倾虽然仍是常来,可大多坐坐就走,他二人见面多是眼神回避,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还在么?”
李下庸看了一眼眉间忧愁的太后,默默叹了口气,“还在。今日已经是第九日了。”
太后沉默了一下,挥了挥手,李下庸默默退下。
大太监退出宿庆宫,站在宫下的屋檐下,望向宿夜阁的方向默默地叹了口气。
第九日了,陛下已经连绵不休的夜夜深夜在宿夜阁墙外站了九夜了。
明日就是七公主离宫远嫁的日子了。
今夜不知多少人无眠啊。
宋瑶不知道在墙外站着痴痴凝望她烛光身影的少年。
她手持毛笔专注的抄着十戒诗。
她虽无这具身体的记忆,可一些基本的技能却存在着。
这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若不是她自己的毛笔字根本不能看,也实在难以相信是七公主本身的底子。
身边的人早就被她赶了出去,她一遍遍的默写十戒诗,借以寻求心神的安静。
抄到第十页的时候,宋瑶终于忍不住埋头痛哭。
站在墙外的人,看着窗纸上那个埋头痛哭的身影,心下一颤,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抚摸她映在窗上的影子,他的手掌一遍遍划过她的发髻的模样,他的手指一遍遍顺着曲线勾勒她脸颊的轮廓。
站在他身边的青鸢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咬了咬牙,转身上了房顶,掀开了瓦片,看着那散落一地的十戒诗,一字一句的默读下来,蹲在房顶的侍女护卫也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唇,眼泪落下。
第二日,宋瑶一早穿上了红色的嫁服,头戴凤冠,偌大的南珠一颗颗垂落,挡住了她的容颜,被侍女一路扶到轿边。
旁边奏着喜乐,可奇怪的是,从太后到陛下甚至一边的大太监都看不出任何的喜色。陛下面色深沉一语不发,竟连场面话也不提及。
底下的官员心下奇怪,却无人言语。
于是偌大的广场,除了喜乐,声音全无,甚是怪异。
“吉时到!”
宋瑶默默一叹,转身离去。
“阿瑶……”
他看着她的背景,淡淡的眼眸中满是伤痛,里面似有着点点泪光。一声未落,一声又起:“阿瑶……”
声音中含着无尽的乞求之意,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闻这声呼唤也会为之心软,这声呼唤直撞到阿瑶的心底,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阿瑶……”这一声的声音高过之前两声,仿佛包含了他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伤心,以及所有的绝望,仿佛是想通过这一声呼唤留住自己的心恋之人。
一旁的太后和大太监脸色都十分的难看,这二人若是这时反悔事态可不堪想象。
可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言语。
宋瑶背对陆长倾,抬眼望天!
是谁说过,当你想哭的时候,只要抬起眼睛泪水就不会落下来?
她扯起嘴角,微微的笑了笑,头也未回,声音清淡:“陛下保重!”
宽大的轿帘落下,里边的人影再也看不到,陆长倾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一直到轿子走远了还在痴痴凝望。
青鸢站在他身边,看着自己的年少的主子,默默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扶着陆长倾回转回宿夜阁。
阁内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七公主离去时的模样。
台面上的笔墨纸砚,青鸢也没叫人收走。
旁边的火盆里一盆灰烬,是昨夜宋瑶烧掉的纸稿。
青鸢拿着树枝在里边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一张没有完全烧掉的纸张,递给了陆长倾。
陆长倾看着纸上秀气的字体,一字字的念出来。
“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
下边的字隐约已不可见,青鸢叹了口气,却利落的一句句接了下去: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谈,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首先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默背完全诗,低低道,“是姑娘昨夜写的诗,后来被她烧了。奴婢强记下来的。”
陆长倾听完,痴痴吟诵:“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年少的帝王握着手里的纸笺,抵住胸口,胸口那里挂着一枚破烂般的黑色的钥匙,是他视若珍宝的宝贝。
陆长倾终于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哭了出来。
青鸢默默地退下,关上了宿夜阁的房门,仰望蓝天。
七公主殿下,您不知道自己拥有过怎样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