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认识苏愈的第一日,苏愈就是个病秧子,除了救她的那一日,他几乎日日是偎在床上榻上,靠她照顾,几次三番,差点连命都丢掉。他多情,温柔,有时候却又笨的像个木头。
几次三番的救她,甚至不惜重宝。
宁可受她拖累也不肯将她丢下。
他笨的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算无遗策的军神大人,让她忍不住心动。
而今日,他站立对面,身形挺直,即使隔得这么远,宋瑶也能感觉到他的王者之气迎面而来,给人无比的压迫感,这是一个强者!
这是宋瑶见过的所有人里的最强者!
没有之一!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这人就像隐藏起利爪的猛虎,一旦露出真面目,便是不死不休!
那个深情、温柔,宠溺自己的男子有若幻象破灭,在眼前这人身上看不到一丝半毫。
苏恒看着宋瑶苍白的脸色,心里微微心痛和悔恨,是他太天真!
他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觉得她什么都好,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苏愈识她在先,为她动心不足为奇,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局,害了他也害了她!那缠绵入骨无药可解,她最多不过一年的寿命,而后便是反复的毒发折磨痛不欲生。
她故国已灭,兄长已亡,自此再也无依无靠该如何是好呢?
苏恒抬起手,用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擦掉了那口他喷在宋瑶脸上的血迹,露出她俏白的容颜,心下口中皆是万分悔恨:“阿瑶,对不起!”
对不起——将你拉扯了进来
对不起——那般下毒害了你
对不起——再也不能看着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瑶,也是最后一次。
太子苏恒跌落马下,一把匕首正插腹中,闭目身亡。
宋瑶再也抓不住他,眼中的泪滚滚而下,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染红了她的后背,那血湿黏黏的,一同染红的还有她的心。
身后若干将士,虽有王氏一族的亲信,可如今回天无望,全都放下了兵器,原地跪下,失声痛哭。
苏恒贵为太子,虽不似苏愈杀名赫赫,可他为人宽厚,在他王氏一族统领的北军中一向风评不错。
北军将士全都放下了兵器,原地跪立,失声痛哭。
废后王婉儿目睹爱子身亡,当场疯癫。
在宋瑶身后跪满了将士,而她端坐马上,隔着两军间遥远的空隙,隔着满目的泪光,看着对岸的苏愈。
那张脸影影灼灼,而她脸色灰白唇失血色,三魂七魄似都飘出体外,恍然不在这人世间。
苏愈与她对视一眼微微皱眉,却转开眼光,看向一旁,说了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宋瑶闻言,竟是一口鲜血喷出,摇摇晃晃的倒在马背上昏迷不醒。
这世上出名的三个字很多,比如最耳熟能详的——我爱你。号称最感人的三个字—— 一辈子。此情此景下,苏愈所说当非此言。他说的也不是如——斩立决这类取她性命的话,甚至于,那句话都不是对她宋瑶说的。
事实上,苏愈说的那句话非常的简单,他只是叫了一个人的名字——维大人!
苏恒身边的头号护卫,那个配合芷兰劫走她的青衣中年男子,那个寡言少语如同苏恒影子一般的人物——维大人!
宋瑶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维大人正站在太子身边低头凝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与宋瑶,是唯一未跪立的人。
苏愈对他面露喜色,好似旧识。
宋瑶昏迷前,迷迷糊糊的笑了一声。
苏恒啊苏恒,你死的真不冤,你这身边,还有什么人不是他苏愈的么?
维大人听得苏愈的叫声,抬起头来,看向对岸。
他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太子苏恒,又扭头看了一眼昏厥在马上的宋瑶,向着对面遥遥一拜:“臣维南山参见三皇子。”
苏愈尚未来得及应他,维南山已然起身, 苏愈脸色微微一变,心下一沉,这——不合规矩。
他的心不知为何,一下子悬了起来。
维南山一身青衣,浑身上下一点高手风范皆无,看去毫无出众之处,但是目光幽静,气质凝沉。
他幽幽开口,语音低沉,他的声音不大,相反,很轻,好似呢喃低语,却清晰的响在诺大战场的每个人的耳边,这份功力着实不俗。
“太子已废,三皇子前进路上再无一颗绊脚石,臣在此恭喜殿下。臣二十五年前,奉皇命潜入王氏一族为间客,使命只有一个,便是监视王氏一族的一举一动,所有事宜可不经禀报自行处理。”
维南山目光远眺,似是想起过往。
那时他武艺初成,得此重任,大梁王苏宿对他委以重任,而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臣维南山必不负陛下所托,不灭王氏一族必不归来!
那时他壮志豪言,却不想这一去竟是二十余年。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小他两岁,抬起一张俏脸,笑语盈盈,暗香袭来:“父亲,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护卫啊?明明不比我大多少么……”
软语侬香,全是小女儿的语气。
“婉儿,不得胡闹,叫维大人!”
那时的王婉儿尚是待嫁闺中的无忧少女,吐了吐舌头,乖乖的叫了声维大人,却是背着父亲偷偷的露了个鬼脸给他。
他心下一愣,垂眸不语,平静无波的心里毫无端由的起了一丝波澜。
大梁王苏宿将他看做是最好的一把刀,他也确实是!
可苏宿没想过,就连他维南山自己也未曾想过,他不止是一把刀,还是一个人。
当年,他也不过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少年而已,他是有心的,他的心也会动。
他潜入王家,陪伴在王婉儿的左右,看着她从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手段狠辣的皇后。
多少个夜,她在房中拥着被子无声的啜泣,而他就守在门外听她的哭声过夜。
三五年时三五月,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诞下皇子,其中艰难不言而喻,可那一夜,大梁王苏宿面色不虞,只在房中露出淡淡浅笑,全无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
出门时,苏宿不露声色的看了他一眼,他心知肚明,这皇子不日将立为太子,而看住太子,就等于掐住了王氏一族的七寸!
皇后的房间,外臣不得入内,而那个深夜,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费劲的打开了窗,看着出现在床前的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如他第一次见她时单纯无忧。
她将手中的皇子递给他,“维大人,这是婉儿的皇儿呢,你看,好可爱!”
他低头看了一眼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心下不以为然,初生的小孩,皱巴巴的,真丑!
王婉儿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扑哧一笑,将皇子塞进他手里,“你抱抱看!”
他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神色怪异,他的手握的从来是刚硬的剑,而这襁褓中的幼儿,身子软的不可思议,他用两根手指头都能掰断。他小心翼翼,面露难色,手忙脚乱,连忙求助的看向对面的女子。
王婉儿掩嘴一笑,那眼中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下去,伸手从他手上接过稚子,笑意动人的关上了眼前的窗。
他松了口气,而后不知为何,心情又沉了下去。
太子一天天长大,开始不知是谁教的,只叫他大叔。
王婉儿有一次听到,微微皱眉,“皇儿,要叫维大人。”
他微微一笑,不知想起什么。
王婉儿似乎也想了起来,亦是展颜一笑,轻轻道,“罢了。”
从那以后,太子苏恒私下无人时一直都是叫他“大叔”。
而如今,那个叫他维大人的女子已然疯癫,他再也见不到她展露无忧无虑的笑颜。
那个叫他大叔的孩子也已然死去,腹中插着的是他教他习武给他防身的匕首。
二十五年过去,容颜已改,心事已变,那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如今沉默寡言。
旧事如天远。
他潜伏下来就是二十余年,却不曾想,二十余年,便是陪伴的是条狗,也会生出感情,更何况是人。
他看向对面的苏愈,声音不缓不急:“臣为间客二十余年,至今日方才完成陛下托付,不辱使命,总算是有了交代。”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苏愈,心下冷冷一笑。
江山美人?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啊,苏愈。
你和你的父皇一样,都不懂,这天下尽在掌控,却独有一样不可算计,那是人心啊。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苏愈,人的一生,有得就有失。
苏恒他至死都不忘道破你的计谋,给那个女子一个明白,让她不再糊里糊涂的做你的棋子。
可我却知道,你不仅仅将她视为棋子,否则,三个月前,你也不会在得知我的身份后私下联系我,让我务必要保她一条性命。
你怕身后将士有人不服,欲杀她泄愤,想叫我送她过去,这是我当初应你之事,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可是……
维南山嘴角浮起一丝淡笑,“这马上的阿瑶姑娘,当日为苏恒所擒,曾被关入密室五日,濒临崩溃,却誓死不从。苏恒为迫她改口,喂她吃下剧毒缠绵。”
苏愈脸色剧变,面上笑意全无,身影摇晃,竟是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谁料她身中剧毒,于朝堂上竟然还反咬苏恒一口,这出乎意料之举,差点坏了陛下与殿下您的大计。”
当日宋瑶被捉去,本就是他们的计中计。
他们料到她定会咬死苏愈,到时只要骑驴下马,便可将太子苏恒调虎离山。
趁机拿下王氏一族和皇后王婉儿,兵力分散的王氏与太子皆不能成事,不兴内乱即可夺权。
可谁也没料到,在朝堂之上,宋瑶竟然出乎意料的咬死苏恒。
那时,无论是苏恒、苏愈,还是苏宿,皆是一愣。
幸而苏恒欲至宋瑶于死地,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被父子二人看破,却佯作不懂,顺着这搭好的台阶走了下来,方才未坏计谋。
“这女子虽差点坏事,可毕竟是一颗为着殿下的赤诚之心,如今她性命不过一年有余,还望殿下善待。”
他伸手轻轻一推,那马儿驮着宋瑶向着苏愈的方向跑去。
苏愈,你要如何善待她呢?
给她解药?
或者如你父皇一样,拿着那唯一的一枚解药自己服掉?
江山美人,只可得其一。
这个选择,真是让人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