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浅滩，流水潺潺，清澈见底，看似无鱼。
拦腰插下一排袖网，不一会儿，落网的鱼儿便在水中腾起阵阵浪花。
整个暑期，王正先就跟四舅在后河套捕鱼摸虾，晚上睡在渔窝棚里。
渔窝棚远离村屯，却不乏人迹，路过的人都会停下他们的脚步，在这里歇歇腿。抽袋烟，唠会儿嗑儿。
赶上鱼锅炖好了，大姑娘小媳妇还禁不住要嘻嘻哈哈地品尝品尝。
“真鲜量！用泉水比我们搁油做的还好吃。”
“你锅里放的是什么叶子，这么香啊？”
“告诉我，嫂子给你做媒。”江家大嫂马上亮出她老媒婆的杀手锏“你看上谁家的闺娘了？”
四舅笑而不语。
“江嫂，我看你家的小姑子就挺不错，有模有样的。今年也不小了吧，你就给他们拉古拉古呗？” 一个总爱抿嘴笑的小媳妇讨好地说
江嫂“可不是咋的。老四，我家小姑子咋样？一家女，百家求。你相中没有？”
四舅低下头，红了脸。
江嫂“脸红啥？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象个大姑娘似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磨不开的？你要是秀口难开，这事可就不好办。”
土烟囱上淡淡的炊烟散尽，晚风中依然传送着青蒿燃烧时散发出来的薄荷般，赛过鱼锅、香蒲和热土气息的芳香。
江家大嫂的小姑子，晚归的江翠花也在渔窝棚前停下她的脚步。
十七岁的江翠花是四舅的心上人，由于两家关系不太融洽，没人愿意做他们的月下佬，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圆。四舅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叮嘱自己，一定要把心里的话大胆地向她说出来。他不想错过今天这个好机会，便红了脸，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地张开口说“……鱼炖好了，他们都说好吃……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呗。”
江翠花“知道，不用尝。”
四舅“不尝……咋知道的呀？”
江翠花“听说的。”
没几句话四舅就卡壳了，没嗑唠了，心里的话还是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喝了口水，转过身，方翠花领着姪女小华就走了。
心上人渐行渐远，一筹莫展的四舅茫然四顾，唇齿间轻轻地响起这种时候总会伴随着他的抑郁的口哨声。
这时，对着旷野上一排又一排被熏风推向远方的碧波发呆的外甥突然落入四舅的眼帘，让他的两眼突然一亮，便举手把外甥招了过来，拉到他跟前，瞅着远处的江翠花，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去，叫翠花——四舅母。”
四舅今个让王正先这样去叫邻居家的大姑娘，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他是四舅意志的无条件执行者，从来不问为什么。于是，拔腿便跑，飞快地撵上江翠花，站到她的面前，就毫不迟疑地喊了她一声“四舅母。”
听到四舅的外甥这样叫她，方翠花一下子就怔到那里。
王正先觉得她好像没有听明白，便冲着她的眼睛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四舅母。”
江翠花满脸顿时红得火烧云一样，二话没说，就向王正先扑了过来，象一头愤怒的母狮。
王正先方觉大事不妙，转身便跑。
比王正先快高一头的江翠花正是在奔跑方面堪与男孩子媲美的年令，根本不把一个十岁的男孩放在眼里，寸步不让，紧追不舍。王正先左躲右闪，使出浑身的解数，就是甩不掉她，直觉得她的手指尖就要戳到自己的脊梁骨上。
跟在姑姑身后的侄女江远芳，也撒开两条仙鹤腿一起追，一样地不依不饶。
夕阳筑金，半截河未被树木遮挡的水面，宛如几片镶嵌在黛色大地上的镜子面般映出明亮的天光。
河滩上、柳丛间，到处闪动着三个人你追我赶，飞来奔去的身影。
悄悄升起的明月，尚未褪尽的晚霞，让人不觉夜的降临。在依稀可辨的大地上，追逐犹如飞絮般飘来蕩去，时隐时现。
四舅远远地跟在后面，不安地注视着这场月下的追逐。
一片潮湿，温暖的夜雾。一个个巨大松软丝丝缕缕白得耀眼的雾团在洼地里轻轻地蠕动。
雾团间迷宫般的小道上，江翠花踟蹰着，已经见不到王正先的踪影。
夜雾中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江翠花赶了过去，转过来的却是四舅笑容可掬的面孔。
江翠花拂袖而去。
“吱——”、“吱——”
两条前腿趴到圈门上等着主人喂食的瘦克朗声音凄惨地叫个不停。
“哼！这个死聋子，又跑哪儿去了？家里没个女人，一窝跑腿子，整天抓不着个人影儿，还什么都想养。猪托生到他们家算倒了血霉了，整天饿的叫得你心忙巴拉的，什么都干不下去，恨不能把耳朵堵上。没见过有这么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跟他们嘎邻居，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王正先在外祖母家念书。姥姥膝下无子，他却有不少舅舅，单是五姥家就有仁义礼智信五位。五姥膝下无女，几个舅舅待王正先就象亲外甥一个样。日本开拓团的防疫针让老大早早就告别了有声世界，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不为成年人所待见，却成了孩子不离不弃的好伙伴。他那徒有四壁，简陋的小屋成为王正先和孩子们每天都会光顾的乐园。在大雪封门漫长的冬季，聋舅总会拿出一付半新不旧的扑克牌，和孩子们围坐在他的炕头上，摸大点，看对和。夏天，则四处捕鱼摸虾，忘了家中的猪是常有的事。瘦克朗的大声抗议，叫得邻居不晴天火冒三丈，她就破马张飞祖宗三代地撅这些该死的跑腿子。
前来半截河洗衣裳的江翠花和姪女江远芳远远的就看见王正先在河里练习狗刨儿。
到了河边，人却没影儿了。
江翠花站在岸上，半天也没找到王正先，却发现水面上露出的一只手，忽隐忽现的鼻孔和不住喝着河水的嘴巴。
原来，慌不择路的王正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没有逃出多远，却误入深水区。
江翠花一看立刻撇下衣盆向那只手奔去。
河水太深，脚下粘腻的鹅卵石又像涂了油一样滑，江翠花站不稳，也够不着王正先的手，小侄女在后面扯着她也无济于事。
“救命啊——来人哪——”江翠花立刻四下大喊大叫起来。
可是，除了下游齐腰深的水中下丝挂子的聋舅，不见一个人影。一直背对着这面的聋舅不知道外甥此时陷于灭顶之灾。
江远芳一看立马一头扎进水底，抓起一颗石子，使劲地朝聋子撇去
聋子回过头一看，丢下丝挂子，立刻游了过来，把外甥抱上岸，放到一块晒得热乎乎的青石板上。俯在他的身上一个劲儿地傻笑。
江翠花拿过来王正先脱在岸上的小布衫盖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江远芳拿着两块小鹅卵石在王正先的耳朵下面不住地敲击，水从他的耳朵里慢慢地落到鹅卵石上。
空了的苞米楼子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敲打着破洋铁桶洋铁盆，放开喉咙，把他们所会的每一首歌挨个地唱。
窗户扇被猛地一下子从里面推开，捂着腮帮子，好像牙痛似的不晴天瞪圆了眼，冲着苞米楼子大喊大叫起来“这是谁呀？鬼哭狼嚎的，好听咋的？干什么这么直声拉气没完没了的，死人了怎么的？还让不让人家消消停停地睡一会儿了？”
不晴天没有看好邻居家的哥们，脸上整天都没有一点阴转晴的意思，嘴上就更是没有一句好听的“哼，一窝穷光蛋，没个女人，也想象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那样，过年杀口猪，摆上七个碟子八个碗，寻思给邻居们抹抹油嘴，就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他们哥们儿，想的挺美，做梦去吧。家里穷得叮噹响，炕上连一床囫囵的铺盖都没有。躺在炕上，身子都遮不住，又都不是孩子，谁还敢进他们的家门。就是有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让她跟这帮哥们儿去遭洋罪。”
后来，不晴天的怒火又转到王正先的身上“黄嘴丫子还没退净，舅舅的一个小狗腿子，小小的年纪就知道跟舅舅一块在背地里捣鬼撩骚。有娘养，无娘教，长的个瘦猴子样，细米儿拉的小眼睛，不知磕碜的东西。不用你们瞎嘚瑟，有你们哭的那一天……”
“眼睛小，看的可真亮。”王正先有点不服气，心里嘀咕着。他不知道自己丑，也不相信自己丑，更不知道丑不丑意味着什么。
不一会儿，孩子们就被家长骂得抱头鼠窜，四处躲藏。
父亲也觉得王正先丢尽了他的脸，骂得儿子有家难回。
翠花妈妈不晴天不仅是当地出了名的毒舌，还是一位无人不知的巧手，一样的东西她做出的饭菜就特别香甜可口，没人不佩服。女儿翠花在聋舅家玩完了，有时，也会露一手，让光棍们大饱口福，吃得心里热呼呼的。
妈妈不许女儿再蹬四舅的家门。说她的姑娘虽然不是个大美人，可是，长的一点都不丑，去镇上找个挣现钱的主一点都不用愁，不想让孩子跟她一样再爬地垄沟。
进了腊月，妈妈把翠花看的就更紧了，四舅根本就见不到她的影子，整天耷拉个脑袋，象霜打了一样，无望的口哨声也更加抑郁悠长。
可是，年还得过。除夕那天吃罢早饭，聋舅就把饭桌放到炕上，擦干净，摆上笔墨砚台，拿出早就买回来的大红纸。让外甥王正先坐到特意铺到破炕蓆上的一张狍皮上，给他写对子。
在聋舅的眼里，他的这个衣服褴褛，面黄肌瘦，每次考试总是满分，半截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外甥已经有资格做这种过去只能由戴老花镜的私塾先生才能做的事情了。这让小学四年级刚念一半的王正先受宠若惊。
站在地上研磨的舅舅期待的目光让王正先不好放弃，他没有当逃兵的习惯。可是，一下笔才知道他从来没有摸过的毛笔是多么不听使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捏住沉甸甸的笔杆，在叠好格子的红纸上一笔一划地留下了他最初的墨迹。
对子写得惨不忍睹，聋舅却马上就把它们都贴了出去，只是，福字全都贴倒了。
院门外，王正先找到聋舅，告诉他福字应该怎么贴才对。
聋舅一听就笑了，说“你舅大字不识几个，可是，这个福字的倒正还能分得出来。福字倒着贴是竟意的，这么贴就不光是个福字，还有‘福（倒）到了’的意思。”
舅舅的一席话，让王正先脑洞大开。
让舅甥二人更喜出望外的是，此时，灶间袅袅的热气中犹如破云而出的皎月一般突然现出正同四舅做年夜饭的江翠花那月亮般娇美的面庞。
聋舅忙把大红灯笼点亮，挂到大门前高高的灯笼杆上，一边兴奋地叨念着“福到了——福到了……”
福字年年写，倒着贴。在王正先的心目中，哪一年的福字也没有倒贴在大红灯笼上的那个福字更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