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那日虽出了点意外,倒没闹出什么大事,前厅诸位老爷们喝得酒酣耳热,终于算是圆满收场。以往跟林家生意往来的商家终于打消了疑虑,陆续找上门来。林逍荣不仅要去各店铺查账点货,春季也是绸缎和茶叶最要紧的时节,去年冬天那趟杭州之行虽然暂时解危,现在也不得不花十分力气防止再出什么纰漏。
分家的事也在陆续进行,说好的那几间铺子酒楼已经全部交给了林二老爷,不过城南新宅还在修整,他们一家也未搬过去。看起来其实也没太大变化,不过逍荣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
这日午后忽变天色,春雷阵阵骤雨如注,孔贤坐在窗口看屋外梅树上残存的花朵纷纷吹落,地上点点红痕陷入泥泞,不禁有些凄然。
小兰走了过来说:“少奶奶,把窗户关了吧,雨都淋湿了衣服呢。”贤没有回头,淡淡说道:“没事,只是一点点而已,也不会冷。”
小兰也瞧了瞧窗外,只觉一股如雾雨丝迎面而来,倒有一些畅快,便笑道:“少奶奶您听到刚才打雷了吗?这是今年第一声春雷呢,马上就该到清明了,今年这雨倒下得晚。”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不正应节气了吗?”贤盯着窗外连绵的雨雾,说:“只怕以后阴雨连绵,难得天晴了。”
“哎,那可不好。”小兰叹了一声:“过些日子不就该收明前茶了,老是下雨怎么炒茶呢,不会到年底又发霉吧?”
“哦,小兰你倒懂这些?”贤转过来看她一眼,问:“你去看过炒茶吗?”
小兰摇头说:“那倒没有,不过常听少爷说就记得一些。明前龙井最是娇嫩,炒的时候也最精心,炒好以后还得干燥保存一旬去火,正好可以从南方运到京城来,就是这一年最早的新茶了。”
贤笑了笑说:“说的不错,不过气候南北各异,咱们这里下雨江南可不见得,再说那边春来得早,现在恐怕早已是花红柳绿,忙着采茶的好时候。”
“但愿如此!”小兰双手合十道:“那少爷就能少操点心了。”
贤又转头去看雨:“少爷今天是说去赴仁心堂王老爷的约吧?”
小兰点头道:“是呀,听来请的小厮说王老爷最近得了一批好药材,想分一半给咱们太和堂。”
贤有点好奇:“都说同行是冤家,这王老爷跟少爷怎这般要好?”
小兰笑道:“这说来话可就长了,好几年前我们少爷和王老爷都去关外买参,不想遇上大风雪两伙人给堵一块了,王老爷随身带的东西不够,少爷就把吃的喝的还是取暖的衣裳都分给他,总算是一起熬到雪停得救了。后来两个人就越来越投契,生意上也经常互通有无。”
贤默默的听着,虽然寥寥数语,想来也许比去年的大雪还要惊险,他那样的做法好像也在意料之中,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虽说做生意经常算计,一旦遇事还是不顾一切。
处事如此,对人不也一样吗?贤心里叹道,他的偏执何尝不是深情,只是这情之所系已不在人间。
雨一直到晚上都未停,只是慢慢的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敲在窗棱上,好像一曲凄清的哀歌。清明时节行人断魂,不正是这雨声让人心碎吗?
逍荣起了二更才回到林府,王老爷子好客不已,差点还要因雨留人,百般推迟才得离开。坐着马车一路听雨打车窗,路上行人稀少,倒是很快就到了家。管家说天雨路滑,特意安排了轿子在门口等他,直接送到后院门口,逍荣倒没走几步路。
百梅园静谧无声,只有微弱的灯光透过雨帘,照亮了门口的轿子。小兰和梅香撑着伞将逍荣扶进屋去,他四下看了看便问道:“少奶奶呢?”
小兰指了指里屋,说:“少奶奶在看书呢,吩咐我们别去打扰她。”
逍荣换了外出的衣裳,小兰又打了个热毛巾来给他擦手擦脸,贤还是没有动静,他心想该是看入迷了吧。五十二卷的《本草纲目》她已经看了大半,竟比赶考的举子还认真。
逍荣悄悄走进里间,果然看见贤坐在窗下手里还捧着书,只是走近些才发觉她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已经在打盹了。
逍荣静静的打量了她片刻,屋里的炭火已经不用了,她就在腿上盖了块毛皮毡子,这般睡着倒不怕冷。逍荣轻轻的将她手里的书卷抽出来,果然她就惊醒了。
“你回来啦?”贤朦胧的看了他一眼,还有些迷糊的揉了揉额头。
逍荣在她旁边坐下,说:“困了怎么不去睡觉,在这里坐着睡觉小心着了风寒。”
贤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看着他笑道:“本来打算在屋里静静的看会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逍荣翻了翻手里的书,果然是第四十卷了,抬头看她一眼说:“一直看这书,莫不是以后想做女大夫?”
贤将书拿了过来,想了想笑着说:“说不准我以后真的会以行医救人为生,自古女大夫很少,得病的女子可是很多,若有女大夫总能方便许多不是吗?”
逍荣笑着点点头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以后我们太和堂可以多收几个女徒弟来学医,说不定会大受欢迎。”
贤看了看他的衣服,问道:“你这不是早上出门的衣裳,今天一直下雨, 路上淋湿了吗?”
逍荣站起来说:“没有,路上坐车倒淋不着雨,就是喝了满身酒气,所以回来换了衣服。”
贤才闻到了淡淡的酒香,便说:“那你早点休息吧,要不要喝点醒酒汤再睡?”
逍荣拨亮了灯火,说:“不用了,我倒没喝许多,待会还要看看账册。你不是困了吗,早点去睡吧。”
贤也站起来,点头说:“好吧,我先去睡了。你也别看太晚,明天还得早起出门吧?”
“我知道的。”逍荣已经拿出账册来摊在书案上,贤默默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转身往外间走。这几个月来,她一直睡在外间厢房,倒是习惯了。
逍荣突然抬头叫住她:“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贤回头愣了一下才答道:“是呀,三月三十的生辰,还有二十多天呢。”
逍荣望着她说:“那不正好是谷雨吗?我知道了。”他又低头去算着什么,贤呆呆的站了一会又转身走了。
逍荣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抬头看着拉上的门帘,心里默默的叹气,又回头看到窗下那贵妃椅,仿佛还有一个人坐在上面正在读书,淡漠的绯色影子笼在窗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