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正逢谷雨,源自古人“雨生百谷”之说,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意味着春寒终结,夏初将至,正是万物葱茏、百谷催生之际。孔贤便生于万历三十二年,甲辰谷雨。
如今已是天启元年,辛酉谷雨,贤正值十八芳辰。
那天一大早起来,林逍荣已如往日一般出门。贤梳妆刚完,百梅园的侍女们便齐齐的围上来拜寿贺喜,到了寿菊园向太太请安时,园里的丫头婆子们也一样依例行礼。太太赏了几样寿礼,有一件便是她赞过的点翠头簪。管家送上份例的新衣绣鞋和寿银,是让少奶奶可以打赏下人,以博同喜。厨房则备了寿面,上上下下都有份,这是主子过寿必不可少的沾喜气。
少奶奶的寿诞虽不如太太那般隆重其事,该有的礼节也一样不少,还有几家近亲也让人送了寿礼过来,她也要一一见过打赏回去。如此折腾了半日才回百梅园,小兰她们又要再拜一回寿,她忙拦着说:“快别了,才过了一日倒老了几岁,何苦跟我闹这些虚名,你们自己也歇歇去吧。”
小兰便说:“那少奶奶也睡会午觉吧,左右无事,我让她们在外间都安静些,别吵着您。”
贤打了个呵欠说:“也好,春困正好眠,我睡一会,你过半个时辰便叫我,不然睡到天黑也未知,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贤住在东厢房,每日清晨即有朝阳透窗,满室明亮,这会正午日已当空,她的屋子倒少了日晒,拉下窗帘便半阴半暗,她嫌气闷就没有关上帐子,就这般安然睡着。
不知不觉又做起梦来,却似回到了小时候,爹爹抱着她不停的哄着:“小雨,乖乖别哭了,娘亲马上就来啦!”转头一看她竟然只是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正涨红了脸哭得抽抽噎噎的。
很快又有一个女人的温柔声音说道:“宝贝雨儿,娘亲抱抱,唉,她该是饿了吧,都怪我母乳不够,宝贝受苦了。”她在梦里想喊娘,可是怎么也出不了声,只有那个孩子渐渐微弱的哭声。她想将娘看得更清楚些,只觉得娘荆钗布裙难掩端庄之色,面容却似散发着佛光般朦朦胧胧的。
她真想在娘的怀里多待片刻,可是转眼一切都变了。又是那片大雪,她有点茫然无助的走着,突然雪地里竟然出现一片梅林,她惊喜的跑了进去,以为可以找到出路。梅花如雪纷飞,在一片白色大地上染上星星点点的绯红,又有点像是血迹斑斑的瘆人。
她沿着那花径一直往前着,想着一个方向总能走到头的。远远的终于看到一个人影在路尽头,她赶忙跑过去,走近些才发现那人竟是逍荣,她心中大喜却不知怎么喊不出口,只有自己一个劲的朝他跑。
终于跑到逍荣跟前,他像是知道她来了便转过身来,望着她说:“你终于来了!”
她刚想问:“你在这里等我吗?”可是抬头看清逍荣的脸,她就惊呆了。逍荣从头到脚都盖满了雪花,眉毛胡子都是雪白的,几个就像一个雪人一般,身上还有一些花瓣显出斑驳的痕迹。
她有点迟疑的抬手触摸他的脸,心疼的说:“你已经等了多久?怎么全身都是雪?”
逍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笑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他的笑容,脸上的雪花纷纷落下,紧接着头上身上的积雪都扑簌簌的掉落,霎那间就像雪崩一般,逍荣已经轰然倒下,融入了地上的积雪之中完全消失了。
“啊——”贤在梦中惊得大叫,似乎心也碎成了片片雪花。
“快醒醒,你在做噩梦吗?”突然有人在耳边说话。她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脸出现在眼前,正是梦里的那人。
贤死死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心慌了许久才忍住没有伸手拉他。逍荣看她的神色那般凄厉,也不由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轻轻笑道:“好了,别怕,刚刚是在做梦呢。”还伸手挽了一下她额头散乱的头发,她却又闭上眼睛安静下来。
林逍荣午后才回府,他还记着今日是她的生辰,于是尽快赶了回来。进了园子小兰说少奶奶正在歇午觉,不知怎的他就转身进了厢房。本来是想将给她准备的礼物放下,却看到她静静的侧躺着,大大的床榻之上微微隆起的弧线,便不由自主的走到床边看了看。没想到她竟然在梦中叫出声来,脸色又那般痛苦。
逍荣转身走开,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过了一会才听到她窸窸窣窣的起床穿衣声。可是许久还没听到贤说话,逍荣便转头看了一眼,她正坐在梳妆镜前,却有点愣愣的看着镜子并没有梳发,他便问道:“怎么了?还难受吗?要不要我叫小兰进来给你梳头?”
她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想静一静再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才有了些人气,又问道:“你何时回来的?有事找我吗?”
逍荣走到她身边去,这才说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我想应该赶回来给你送份贺礼才对。”
“谢谢。”贤终于慢慢回过神来,轻声说:“今日我已经得了许多礼了,大家都给我贺寿,倒让我惶恐。都说‘父母在,不言老’,何况我这般年纪,每到生辰只有更思父亲之恩。”
逍荣看了一眼镜中的人,只见她垂发披肩双目微合,藕色襦衫淡淡胭脂,似有无限轻愁,何来半点喜色,想了想才问道:“你方才可是梦到了父母才这般难过?”
贤也抬头看见镜中一坐一站的人儿,那站着的男人明明高大健硕,却微弯了腰低头看她,神情中也带着十分关切。她便点头说:“是,刚才我梦中见到自己还是一个襁褓婴儿,也见到爹娘含辛茹苦的养育我,可是转眼他们又都不见了。”她不想说后来的梦境,那情景太可怕了,她宁愿完全忘掉也无法向他开口倾述。
逍荣想果真如此,愈发觉得自己的礼物应该很合她心意,便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递给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太过想念他们罢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贤疑惑的接过去,信函外面并无字迹,也未封口,她便取出里面薄薄的纸,展开来竟然是一张房契和地契,仔细看来就是她与父亲原来住的那所房子。
贤真的惊喜莫名,孔老夫子当初决意离开,短时间内就将房子转手,只剩一些物品和藏书留在隔壁大婶家,嘱咐要给她送来。她一时伤心,都没有再去看一眼那房子。
贤抬头看着逍荣,心里感动不已,终于忍住没有掉泪还露出一丝笑容,说:“谢谢你,你什么时候将这房子买回来的?”
逍荣也笑道:“就是这个月,我想着也许以后你爹会回来,而且你也会想念原来的家,这所房子还是买回来的好。还好我去的及时,那新主人本来准备翻修房屋日后搬进来住,听到我说是原主人要买回去,他也就同意了。”
“不知花了多少钱?”贤有些迟疑的问:“要不这笔钱算你借给我吧?”
逍荣望着她笑:“不是说好是送给你的吗?你还要跟我记账吗?”
她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如今在林家,吃穿用度哪样不是他的呢,更何况早上太太赏的礼物也不比这房子便宜多少,自己这样说倒显得惺惺作态了。
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两张薄薄的纸,说:“真的谢谢你,这份礼物很珍贵。”
逍荣看她终于高兴起来,自己也放心许多,突然又提议道:“你想不想回去看看那房子?”
贤愣了一下连连点头说:“当然想,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是不是跟以前还是一样?”
逍荣也被她的情绪感染:“那就今天回去吧,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