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起来!”
杜少陵呵呵一笑,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仔细端详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好,一表人才,可比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儿们强得多了!”那少年忙道:“岳父大人谬赞,小婿愧不敢当。”杜少陵摆了摆手,道:“孩子,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道我逗你玩么?唉,我门下弟子虽多,却哪有你这般人才?”语气中竟是大有萧索之意。那少年闻言,奇道:“岳父大人,你门下有许多弟子么?”
杜少陵微微颔首,道:“是啊!算上素儿一起,一共有三十九人,只是他们一个个安逸惯了,心智不坚,又吃不得苦,哪里有半点修道人的气量?至于素儿这孩子,本也是块上好的修道材料,只是我昔年曾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以致于闹得我们父女反目,至今那孩子还不肯原谅我哩!”那少年登时默然。
杜少陵回过头来,道:“贤婿,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以致于素儿离家出走,几百年都不肯回来?”那少年见他把话挑明,索性应了一声,道:“是,小婿正要请问。”
杜少陵抬起头来,仰望着西边一弯新月,低声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起来大概 也是在三千多年以前,也许是四千年年不一定罢,那时我虽未接掌天都明河,却已是天都派的五大真传弟子之一,再加上新婚燕尔,春风得意...”那少年听到此处,心道:“原来他是天都派的。”
他这一分神,下面几句便没听到,等他回过神来,只听杜少陵接着说道:
“...之后,师尊撒手西去,临终前说过,那神木药王鼎乃是历代祖师代代相传,只有本派掌教才能拥有的物事。此物跟随历代祖师,早已炼出一身灵性,只需我们师兄弟妹五人到了总坛,拜过了祖师,此宝自会从供奉的神龛中飞出,择定主人。末了,师尊又道,无论我们五人中哪一个做了掌教,余下四人都不得再起异心,须得与新任掌教和衷共济,上下一心,共同参悟鼎中机密,将天都派发扬光大。我们五个也都答应了。”那少年插口道:“这很好啊。既避免了同门相残,又能互惠互利,令师高瞻远瞩,实是一位了不起的高人呢!”
“是啊!”
杜少陵点了点头,说道:“本来么,这法儿既公平,又公正,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可是到了开了总坛,拜过祖师,那宝鼎果然自行飞了出来,不过,那宝鼎择定的主人,却并非我们五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低辈弟子之中,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物。”
“啊?”
那少年一听,不由得一声惊呼,奇道:“怎么会这样?”
杜少陵“嘿”的一笑,道:“是啊,当时我们想的,也的确和你一样。一时之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都有些呆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当先大喊一声,一拳将那名弟子打到在地,将神木药王鼎抢了过去。大家见他出手打伤同门,都是一呆,接着齐声发喊,纷纷向那抢到药鼎的弟子冲了过去。”
“就这样,原本庄严肃穆的交接仪式,却变成了一个乱哄哄的械斗场。大师兄见他们闹得实在太不成话,连声喝止,可这时大家都红了眼,人人心中,都只想着打到对方,将宝鼎据为己有,又有谁真个理他?”
“大师兄见状,自然大怒,当先冲进人群,拿下了二三十人。可是他不出手还好,他这一出手,大家积蓄多年的怨气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竟然一窝蜂冲上去打他。大师兄法力虽强,却如何是这多弟子的对手?没多久便被他们一顿毒打,就此丧命。”
“大师兄一死,场面自然更加乱了,那些被隔在外围,抢不到宝鼎的弟子,统统都像疯了一样,纷纷向我们这边涌来。混战之中,几位师兄弟先后送命,只有我、文师妹,还有张师弟三人侥幸活了下来。”
“我们三人逃出重围,躲进了后山,商议脱身之策。最后决定,三人分头行动,等离了天都城,在苗家寨中会合。计议已定,我们三人兵分三路,各自寻路下山。”
“没过多久,天都城就有人追了下来。我当时已然负伤,又不愿与他们同门相残,只好捏了隐身法诀,躲到了一户农家的后院之中。那些人搜了一阵,见找不到我,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我眼看着他们离开,心想经过此番变乱,家中妻子定然性命不保,一时间不禁又是难过,又是伤心。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天都弟子向来和睦,我们师兄弟五人,又从不欺压弱小,为何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说到此处,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杜少陵顿了一顿,又道:“后来他们走了,我便留在那户农家养伤,仗着自家略通医道,三日后离了农家,径往苗家寨而去。我心知他们训我不到,必然不肯死心,于是一路上乔装改扮,又变化了形貌身材,这才慢慢吞吞的想苗家寨走去。”
“第二日晚间,眼看离苗家寨已然不过七八里地,我突然见到一名受了伤的女子,正在一棵大树下低声**。我见那女子伤势颇重,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走上前去,伸手将她救了下来。唉,我这一救倒不打紧,却弄得我妻离子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那少年一听,不禁大感惊奇,忙道:“岳父大人,难道救人也有救错的么?”
“不,不是的。”
杜少陵摇了摇头,道:“当时我走上前去,只觉这女子背影好熟,待我走到她的身前,只见那女子满头大汗,面容扭曲,虽然神态颇为狼狈,却正是当场在天都派走失,下落不明的文敏儿师妹。”那少年道:“哦,原来是她。”
“是啊!”
杜少陵叹了口气,道:“我一见到她,自然又是惊喜,又是难过,于是把她扶了起来,喂了一粒疗伤的丹药,问她张师弟下落何处。她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了,伏在我肩头放声大哭。只等她哭得够了,才告诉我张师弟的下落。原来两天前张师弟便已到达苗家寨,正要叫开寨门,却不料苗家寨早已被天都城的那些家伙买通,一见到他,便纷纷把他围了起来,活活将他围殴至死。这些人杀了张师弟,还不解恨,又把他的尸首吊了起来,挂在寨中的竹竿上,说死要给天都明河立个榜样。至于她自己,却是连夜盗尸不成,被人打伤,这才连夜逃亡此处,若非我及时到来,只怕如何也捱不到明日了。”
“我一听这话,自然又惊又怒,心想天都派必是出了内鬼,与苗家寨早有勾结,这才趁着继任大典闹事伤人,想要将我们五位真传弟子一网打尽,也好安安心心的做天都派的主人。我把这话一说,都觉得幕后主谋,最有可能就是那位默默无闻,却又意外得到了神木药王鼎的小子。可是我们怀疑归怀疑,却并无确切的证据指证他们,相反,如今最要紧的,倒是如何尽快离开此处,躲到一个无人打搅的地方治伤。”
“当下我便背负着她,一路往东边行去,她腿脚受伤,行动不便,我只能贴身照顾,须臾不离。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日日为她换药,为她擦洗背后伤口,终于日久生情,谁也离不开谁了。我当然知道,我这么做很对不起我妻子,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就这样,我们日夜相对,一边修炼,一边像真正的夫妻一样,过起了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日子。时日一长,我心中的愧疚渐渐淡了下来,甚至把我的妻子,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少年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道:“岳父大人,您爱您的妻子么?”杜少陵闻言一怔,摇头道:“我不知道。”那少年默然片刻,忽道:“若是你爱她,便不该做出对不起她的事;若是您爱她,当初为什么又要娶她?”杜少陵顿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杜少陵方才轻轻点头,道:“是,是我不好。可是情之一物,非是人力所能勉强,只有当你真正遇上,你才知道,它的力量能有多大。”那少年道:“比如我和素问?” 杜少陵点了点头。那少年道:“好吧,那后来呢?”
杜少陵道:“直到有一天,当我们二人从集市回来,在半路上了遇到了我的妻子。我们这么多年,她仍然是老样子,模样儿一点儿也没变,只是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我一见到她,心中登时好生愧疚,想要说些道歉的话儿,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望了我们二人一眼,也不说话,只把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子忘我面前一推,头也不回的转身便走。”
“那女孩儿见她离去,自然不依,迈着两条小腿跟了上去,口中不住叫道:‘妈妈,妈妈!’她仍是头也不回,手一挥,将她推倒在地,径自去了。那女孩儿人小腿短,又哪里追她得上?”
“那小女孩儿跑了几步,忽然间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小嘴一张,‘哇哇’的哭了起来。我见了那小女孩儿的模样,心中一震,立时便知道了她的来历。”
那少年道:“她是您的女儿素问,是么?”
“是!”
杜少陵应了一声,沉声道:“她的样子,和她的母亲一样,一样那么漂亮,那么灵秀,那么惹人怜爱。文师妹见她哭得伤心,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要来扶她。哪知她见了文师妹,反手就是一推,狠狠的在她身上啐了一口,骂道:‘滚开,你这不要脸的jian女人!不要那拿你的脏手碰我!’文师妹闻言一怔,默默的走开了。”
“我一听这话,心中百感交集,当下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想要抱她。她见了我来,一言不发,突然扬起手掌,狠狠的给了我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一阵作痛,可是又怎及得上心痛的万一?”
那少年又问:“岳父大人,你把岳..她的母亲追回来了没有?”
“没有。”
杜少陵摇了摇头,凄然道:“我这么对不起她,怎敢求她原谅?她是个那么好的女人,是我配不上她。后来,我知道她又嫁了人,听说那男人待她不错,我也就放心了。”那少年“哦”的一声,问道:“那后来呢?”
杜少陵道:“后来,就因为这一巴掌,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是啊,我大仇未报,怎能如此耽于逸乐,不思进取?我的妻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尚且能在重重险阻之下,领着我的女儿千里寻夫,难道,我练我脸一个寻常女子也不如了么?”
“从那以后,我每日与文师妹一起打坐练气,勤练法术,直到我二人道法小成,这才重返天都城,将所有叛逆一鼓而擒。从那以后,我便是天都派的新掌教,也是这天都城的新主人。”
“原来如此。”
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岳父大人,你既已平定叛乱,素问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天都明河的少主,未来的继承人,是么?”
“不错!”
杜少陵叹了口气,道:“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拿回了我失去的一切,可是,我失去了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女儿。”那少年道:“此话怎讲?”
杜少陵回过头来,凝视着那少年的双眼,道:“孩子,素儿从小没了父亲疼爱,只有她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在她的心里,早有没有父亲这号人物的存在了。待我夺回天都明河,虽然尽力补偿,可她还是把我当成外人,从未当成父亲一般看待。所谓的少主的身份,相信她更是不屑一顾。”
“不,你错了!”那少年摇了摇头,正色道:“岳父大人,你压根儿就错了。”杜少陵愕然道:“我怎么错了?”
那少年道:“岳父大人,你能说出这等话儿来,说明你根本就不了解你的女儿!”杜少陵道:“我不了解她?”
“正是!”
那少年直起身子,肃然道:“岳父大人,你与素问这么多年不见,可知她身在何处,又有哪些经历?”杜少陵道:“她不是一直在上清山么?为清玄那小道士炼丹来着。”
“不对!”
那少年大叫一声,连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她早就不在上清山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颠沛流离,浪迹天涯,就连小婿这条性命,也是被她给捡回来的!这一次她从昆仑返回天都明河,关山万里,险阻重重,几度险死还生,难道您就一无所知么?”杜少陵道:“不知。”
那少年又道:“岳父大人,你总是觉得,素问把自己当成外人,从未把你当成父亲那般看待,可是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多了解她?不错,她是喜欢炼丹,不爱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她为何不爱修道?若不是有你这样不负责任 的父亲,她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尝试这无比艰难,却又希望渺茫的炼丹之道?”杜少陵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这么说了,你倒比我这做父亲的更了解她了?”
“是!”
那少年抬起头来,昂然道:“至少我知道,她要什么,她不喜欢什么。而你,却并不知道。”杜少陵道:“好,我倒要问你,她到底想要什么?”那少年大声答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杜少陵道:“此话怎讲?”那少年道:“我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真心爱她,关心她的男子。”说着,又向自己的胸口一指,续道:“而我,就是这个真心爱她,关心她的人。”
“哈哈哈哈...”
杜少陵闻言,仰天一阵大笑,双掌一拍,道:“好,好女婿,素儿,还不快点儿出来?”
话音方落,只见身前密林之中,一名身穿湖绿色曳地长裙,淡施脂粉的绝色女子满脸含笑,一步步走将过来,除了素问还能是谁?
“你...岳父...你这是...”
那少年乍见此景,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错愕,一时之间,连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好孩子,好孩子!”
杜少陵走上前来,一手挽了少年,一手挽了素问,笑呵呵的道:“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素儿,我把你交给他,我可就放心了!”素问一听,一张脸登时胀的通红,偷偷瞧了那少年一眼,随即满脸红晕,缓缓低下头去。
杜少陵见状,微微一笑,扭头对那少年说道:“贤婿,我这女儿性子粗野,什么德容言功,那可是说不上的,日后她行事有何不当之处烦劳你代我多多管教了!”那少年一听,登时大喜,一时间犹如身在云端,除了连连点头之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素问偷眼瞧见,低低唤了声“傻哥哥,还不磕头?”那少年听了,赶忙曲下身子,径向杜少陵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