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逃命，一面做工极其精致的镜子自殛头顶的亮光中逐渐显形，带着朦胧的光晕落入他掌心。
“这是？”
他又变回了笑面郎君的模样，拾起我一只手递过那面漂亮的镜子：“拿好，这是云开镜。”
云开镜！
这可是件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宝器。
古往今来，碧落黄泉，凡汝欲知，皆见于此。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想传说中的云开镜竟在神尊这里。”我小心捧着它，忍不住仔细端详。
“关于这点，”他说，“天界人都知道。”
“……小仙孤陋寡闻了。”
殛随之望了望天，“本尊有些乏了……”言罢自顾自抬脚往回走。
“这、神尊请留步！”
“还有何事？”
“神尊将这云开镜予我……不知却是何意？”我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
“桓玉不是什么都想知道吗？就让它代本座告诉你罢。”
我稍有犹豫：“云开镜贵重，神尊就这么放在小仙这里……”
殛闻言转过身来，笑容温和得令人害怕。
“试试？”
“小仙定然好生保管，请神尊放心！”
ˇˇˇ
告别了那条可怕的双面龙，我一丝不苟地护着云开镜回到别苑。
点燃案上的蜡烛，光下的镜面正如一汪清泉，无风起澜，似有生命，只待你心有所想再将手置于其上，随着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镜面豁然开朗，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景象，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每个细节便都惟妙惟肖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充满硝烟、四处燃着熊熊烈火的荒山废墟。
大火吞噬万物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在耳畔，天空不见一丝原有的澄明，只有连片如墨般浓重的乌云映照着明艳火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乍现的光源照亮了盘曲在云后、浑身嵌满乌亮黑鳞的巨龙。深碧色的龙眼透过黑雾射出两道凌厉肃杀的寒光，灼热的气息从那张生满尖利锯齿的血盆大口中一经呼出便成骤雨。
即便隔着镜面，令人战栗的恐怖感也扑面而来，如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勉强稳住心神，继而将目光转到地面。
到处是狂舞的火焰，飓风扫过，大大小小的火树便如闻见笛声的壶中蛇一般极其暴烈地旋动起来，抖出漫天火星恰似风卷急雨。
就在这一片焰林火海之中，一名着银灰色长袍的男子卓然独立于残垣之上，只用一支簪随意挽起的发在风中飞扬。惊鸿一瞥间，气韵清华，风度斐然。再一细不由诧异：这男子右眼下文着一枚十分眼熟的符纹，小朵半绽的红莲将他清冷的面容衬出几分艳丽诡美。
我诚然认得这红莲符纹，据说只有地位颇高却又偏偏犯下弥天大罪而被贬谪的神仙才会被神火烙上这种符纹，日夜受灼烧之苦，终生不得磨灭。
须知在天界地位高的神仙常有，地位颇高的却不常有；地位颇高的神仙功绩卓然的常有，犯下弥天大罪的却不常有。如此一来，被烙上这红莲印记的神仙也就有了极高的辨识度——眼下所见的这位，我能一口咬定便是当今天帝祖父那一辈神迹卓尔非凡的御圣帝君，留夷。
这位蜚声四海八荒的大神，同时也是历来少有的几位长留仙之一，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彼时风光无限舍我其谁，纵然日后被革除仙职，匿迹凡尘的他依然光辉不减，受到万众膜拜。
这时“砰”地一声巨响，画面不知何时已由先前的凝重肃杀转为激烈狂乱，一人一龙交起手来，一时间青白交错光影缭乱，就连冲天的火光也成了黯淡的配色。
见此情形我不由张紧了神经，恍惚间只觉地动山摇，万物隳灭，天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撕裂开来。视觉被暴乱的色彩接连冲击着，内心也是摇摇欲坠。生怕脑子里无限拉紧的那根弦会突地崩断，我欲将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攫住无法动弹，画面里炽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几近烧焦皮肉。
轰——
差点要在云开镜的作用下走火入魔，耳畔剧烈的炸响终于唤回我有些涣散的神识。回过神来我赶忙闭目凝神，运起一层功力作为屏障，等心绪渐稳才敢再度睁眼。
不想一面镜子竟有如此威力！
这会儿再看镜面，风声穿过，画面唯余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寂静。
我被这当下的宁静弄懵了。视线左右游移，皆不见方才那头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巨龙，只有留夷帝君拄着一把淌血的长剑单膝跪在一块被削去了顶的黑岩上，形容几分疲惫。
这时，一阵碎石滚落的响动传来……不一会儿，自断壁中爬出来一个人。
玄色的袍子被尽数染成殷红，脸上满是血污辨不清五官，只一双碧色的眼闪着极亮的光。
一阵自喉咙深处逸上来的哑笑过后，满身是血的男子开口道：“没想到是你赢了……说吧，想要什么？”
留夷帝君轻轻调整着呼吸，不加擦拭便收剑入鞘。他转身道：“我要你老实呆在这里，休得再为祸四方，可知你扰了我今日饮酒的兴致。”
“为祸四方？呵，不过是本尊闲来无事的消遣，答应你便是。”男子狂傲的语气中隐含真意，“你要本尊呆多久？”
帝君背影渐远，沉穆的白一寸寸拂过焦黑的土地，留下最深的吊唁。
“随你。”
声音随风飘至，男子眸光精亮，染血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那就等到再见之日罢。”
ˇˇˇ
从桌上醒过来时，窗外东方已既白。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有个在云开镜的造境里，殛和留夷帝君定下了什么约定的模糊印象……
伸着懒腰直起身，眼风扫过那面镜子，泛着幽光的镜面此时已是一片平静。就在几个时辰以前，这里还在上演一段即便被岁月辚辚碾过依然生动鲜艳的过往。
那该是一种很特别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让人无法分辨爱恨。但就是缘于这种感情，你会将一个人深深刻在心里，对他说的话做的事分外留心；你会记住这个人的相貌，认得他的气息，甚至是脚步的节奏……
或许是这个人做了一件别人都不曾做到的事，他打败了你，真正驯服了你。
殛很强大，而他偏偏遇到了那个驯服他的人。
原来，让无法无天唯我独尊的黑龙殛一直委身于这座边角寒山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看不见的结界或是枷锁，这一切只因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曾对他说：
你就呆在这里。
ˇˇˇ
我不由得开始犯愁了。
原以为殛是因了某个客观原因才不能与他心爱的女子双宿双飞，毕竟就算再困难只要他自己有意也总归能找到办法，可如今……
我心情沮丧地抱着云开镜站在殛的龙窟外，身旁无弦也在。
“进去把人请出来。”
我这正纠结着，无弦一句话丢过来砸得我浑身一震：“哈？不应该殿下您去吗？”
他睨了眼我怀中的镜子，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那又如何？”我把自己钉在原地不肯挪步，“这不在我的任务范围之内。”
“进去。”
“我不。”
“进去。”
“我不要。”
“去。”他眼里开始结冰了。
“……”
在家被瞿墨使唤，在外还要被天帝他儿子使唤，我这还有没有尊严了！
……
“怎么，一大早便来找本尊了？”殛笑得友善。
我卑微地同殛一道迈出洞口：“是这样，五殿下他——”
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