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
认识召政已二十年了。我们虽同在武汉,住处相距很远,除了有些文学集会外,见面的机会不多。我主要是通过他的作品了解他的,读过他的新诗、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认识到他在文学领域中多方面的才能。去年春天,才听说他也写旧体诗,很想看一看。过了两个月,我因病住院,他来看我,将已打印好的旧诗带来了,题名《闲人诗稿》,并有徐迟生前写的序言。他希望我看后也能写几句话。这使我有些为难,也因为在病中,就拖了好几个月没有动笔,虽然其间多次翻读过这本诗稿。
为难的原因是,我不大赞成年轻人热衷于写旧体诗。对于召政,我希望他在新诗上发展,他是有发展前途的。但读了他的旧诗后,又颇为喜欢,甚至有点惊异,认为像他这一代,能写出这样水平的旧诗是不容易的,因而感到不大容易定论。这里仅就他的旧诗谈一点感想吧。
“**”期间,他下放农村,1970年,17岁时,开始了旧诗的写作,因为当时他只读过旧诗(他读到新诗和写新诗是几年后的事)。他的诗友是一位乡村郎中和一位乡村木匠。茫茫乱世,他们在荒僻乡野间共同斗韵,这颇有一点传奇色彩。我从召政的一篇题名《梨魂》的散文中,得知那位郎中名叶云歧。文中还附着叶云歧当年写的四首《吊梨花诗》,吊念他的女友。虽有些旧才子气,感情是真挚的。看来是有素养有阅历的人,却只能在僻山穷壤间以行医糊口。那位乡村木匠则不知其名,当也是历经坎坷,乱世中的隐者吧。他们当然都较召政为长,召政学写旧诗,当多少受了一些他们的影响。
收入这本集子中的第一首诗写于1970年,题名《眺羊角尖》:“奇峰拔地傲苍穹,压倒群山气势雄。秋来一把枫林火,万壑千崖寸寸红。”从诗艺来说,起点不低,看来他已苦读过不少古诗词。从内容来说,颇有少年豪气。1979年他写出《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以及多篇针贬时弊的政治抒情诗,固然是思想解放大浪潮中的产物,也是他这一股豪气的发展。当《制止》受到某些人的责难时,他在旧诗《答友人》中这样表达了自己的心情:“谁把闲花陌上寻,险峰我辈独登临。堪怜买宠妆媚骨,岂为虚名易斗心。寒气纵难红豆发,酸巾不作白头吟。诗情愿共三春雨,浇出中华锦绣林。”表明他是有新执着,有新追求的。
我也注意到,他那一时期和稍后新写的有些以农村为题材的旧诗和新诗中,带有恬淡与闲适的气息。他自己说,这是受了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等古代诗人的作品的影响。这种恬淡与闲适似乎逐渐成为他诗中的主调。到1989年,他对禅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体现在诗中,他更加强了对禅境的追求。
禅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现象或一种成分。从盛唐,特别是北宋以来,对中国的旧诗是颇有影响的。召政从这一传统中吸取了一些营养。但正如宋代诗人梅尧臣所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平淡不仅是一种美学境界,更是一种人生参悟。召政写了一些富有禅境的诗,也写过富有禅机的诗,但还难说他在人生的追求中已进入“平常心”的境界。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某种心境是容易的。但遇到生活的起伏、变化,就更能显示出心底的波澜。
1993年,顺着时尚,他下了海。1994年写了一首《经商一年戏作》:“投身商海作遨游,又赚钱来又赚愁。一个天生诗佛子,从来故意失荆州。”“爱钱偏又爱清高,避席常因浊气豪。还是去当闲士好,清风明月自逍遥。”这是他的自我调嘲,也表明了内心的矛盾。他还不能真正做到“随缘”。
不,他并没有真正当“闲士”。这几年,他写诗较少,他自称是在诗的“休眠期”。可能某种心情影响了他的诗情。但他并未闲着,而是完成了长篇小说《张居正》的第一卷,将近四十万字(全书约一百六十万字),以他的历史素养和文学素养,他应该能够写好这部书的。他向我表示,他已年近知命,必须建立真正的业绩,可见他的雄心。而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他不仅要动用各方面的素养,而且还必须调动自己内心的激情,表达自己的爱憎,而与“平淡闲适”暂时分居了。那么,就引他的几句诗结尾吧:
儒生不改春秋志
心力纵横天地间
终**湖华发尽
难将热血换参禅
200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