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说大,在京官之中不值一提;可若说小,地方上报来问斩流放的犯人则全在他手里掌握。
霍光启有心持秉公义,是以对经手的案子都详加审查。只稍见朦胧不清、肮脏龌龊的地方就深究不放,非要弄得云开雾散、天清气朗才罢休。
在那个任事糊涂、人命轻贱的年代,犯人的生死全写在一张张不值半文的白草纸上。
那白草纸造得马虎,拿在手里都嫌粗糙。因此刑部里的人都懒得看,只在最后签下名字了事。至于冤屈多少、枉死几人和他们没半点关系,反正银子不曾少拿。
只有霍光启整日伏在白草纸堆里,字句计较,显得特出,惹得众人耻笑,以为他痴愚。
姜楚白日不敢登门,直等到夜静才来。
霍光启见得是他,又惊又喜,忙问从前。姜楚细细地讲述一遍。
正说时,见有个孩童梳着冲天抓髻,欢笑着从门外奔入。
霍光启忙一把揽过,道:“这晚了还不睡?”孩童不过一岁多些,咿呀着挣扎。
霍光启向姜楚道:“这便是玉儿。你我第一次相见时他刚下生。”姜楚心下恍然。想起那日情景,险些伤了霍光启的性命,不禁莞尔。霍光启倒猜得出他心思,也跟着笑。
然后问起姜楚打算。
姜楚叹息摇头道:“我已老迈,加上左眼新盲;尤其桑儿去世之后,令我心思空荡,再没有从前那番壮志热血。我有心归隐,再不问世间闲事。只去桑儿的墓旁筑一间茅屋居住,早晚陪着她就好。百年之后也便葬在她的旁边,我愿足矣。”
霍光启知道人心若荒凉,便是老天也无力挽回。明白无从劝阻,只轻轻点头。
沉吟半晌,道:“大隐隐于市。姜兄,不如你便留在我的府里吧。一来相互有个照应;二来也都叫身边不凄凉。如何?”姜楚想着也是好,便答应下来。
后来身为刑部主簿的霍光启因看不惯魏忠贤等阉党猖狂无度、任意行凶的骄蛮,逞书生意气,上书弹劾。
魏忠贤等人知晓后岂肯善罢?在杨涟案中将他牵累进来,弄入素有‘冤窖’之喻的诏狱中后折磨至死。
其妻刚烈,闻讯后在牢中上吊自尽。
姜楚在霍家被抄时原本能够轻易逃脱。
但他记挂少主人霍敏英、霍敏玉姐弟,以为孩儿无知,若没人照顾怕要受欺,是以也随霍家人入监,一直下心照顾姐弟。
后来霍家男丁都被判流放;女眷皆卖入妓院为娼。姜楚见已经无力顾及霍敏英,心痛不已。只好跟随在霍敏玉的身边,以为便算拼掉性命也要为霍光启保住唯一后人。
他并不知兵部尚书黄坚也有心救护,叫林猛带人去劫囚车;暗地里求着监牢里的一名狱卒,许以厚利,让他遣人去剑阁给飞天神龙翁九和等剑阁四侠捎去消息,想办法救援。
翁九和听说霍光启受害,直恼得血灌瞳仁,肝胆欲炸。可奈何天道不周,叫人间善恶颠倒,是非混淆。凭他一人之力何等单薄?怎能拨乱反正?只剩一腔怒火、几声叹息而已。别无其他,没甚用处。
霍敏英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尚是个鸦黄未退的少女。一张团团玉面上眉眼朦胧,还嫌青涩。
但久得诗礼教诲,神色间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娴雅静谧气象。虽在不见天日的监牢里押了数月有余,此时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精神萎顿的囚犯中,仍自挺胸拔背,昂首抿唇,显露出人中龙凤的原本面目来。只是眼神悲壮,甚有决绝之色。
童牛儿在不远处勒马瞧着,暗自点头,以为这少女不是龌龊之辈,来日必也了得。看她在眼中闪烁的目光有些熟悉,想了片刻,猛地醒悟正是当日林凤凰自杀时的模样。心中不禁一痛,明白这少女知晓自己未来所要遭受的厄运,必已立下死志,以保身心清白。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以为老天不公,祸害良善。
银若雪指挥锦衣卫将众囚犯圈起,等待着青楼中的妈妈来接。童牛儿不得机会知晓霍敏英被卖与哪家,心里焦躁。
正慌张时,见自牢营院外奔入一匹马。
马上锦衣卫气喘吁吁地叫:“五将军,雷大人令你速速回东厂听命,这里都交与童大人处理。”
银若雪应过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雪花笺纸递与童牛儿,然后飞马去了。
童牛儿接过展开看时,见霍敏英的名字排在头一个,被卖与一家名叫什么什么楼的妓院,他却不曾听说过。
点手唤来一名牢营兵士,指了那家的名字道:“叫什么楼?”那兵士恭敬道:“回大人,是***,在城北十字巷中,月前新开张的。”
童牛儿嗯过一声,才知为何对那三字不熟悉,原来招牌不曾见过。嘟囔道:“久不在春楼间走动,变化却大,待得机会去看看。”脑中却飞快地想着办法。
将那张素笺重新展开向下看时,猛地见‘春香院’三个字赫然在上,心里不禁一阵狂喜,已有主意。
抬头见不远处卓十七正抱臂而立,壮硕身影挡住一大片阳光,忙摆手召唤。
卓十七见了跑过,道:“牛儿哥,有什么吩咐?”童牛儿指着素笺伏在他耳边嘀咕。卓十七不住点头,然后唤过营中笔墨,与他同进押营房去了。
片刻后出来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素笺递到童牛儿手里。
童牛儿正用嘴吹着时,听轮声辚辚,抬头见一辆辆扎红挂绿的花车已被锦衣卫引入天字牢营的院中。
妈妈们正一个个将肥大身躯从车门里钻出,叫满院里弥漫胭脂花粉的香气。
忙把素笺递与那名笔墨,道:“念”。
何妈妈见领到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名青涩少女,不禁皱眉,奇怪道:“不对呵,家主人说他买的是名二十岁的姑娘,这——怎地——”
正张望,忽听耳边有个恶狠狠的声音道:“就是这个,犹豫什么?我告诉你,她是我家表妹,和我最要好。今日进到你家,与我好好照顾。还是那句话,若少一根毫毛,我就扒下你的老皮蒙灯笼,知道吗?”
何妈妈吓得肝胆都颤,双腿皆软,在心里叫了一万声苦。暗道:老天爷,怎地又撞在他手里?看来这个又是笔赔银子的买卖,回去教我怎么向家主人交代?
但她几日前刚刚听闻街巷间传言的童牛儿只因魏忠贤的干孙子汪宁与他在春香院里争斗,便领人将一百多名团丁皆都射成刺猬模样,不胜其惨。
那汪宁就是她家主人的朋友,那日便是闲着无事,到春香院来寻她家主人玩乐。谁知却寻个冤家出来,把命都送掉了。
她家主人原本不服童牛儿的胡闹,一直有意整治他。但听闻这件事后才知童牛儿的权势之盛远超自己想象。他连权倾朝野,威震天下的魏忠贤的干孙子都敢杀,且杀过后仍旧逍遥,似没事儿一般,自己岂敢招惹?
何妈妈听闻主人口气后,知道童牛儿已是天下大王,任谁拿他也没有办法了,觉得好不泄气。
霍敏英闷在花车里,偷眼瞧着何妈妈那张挂了一张油饼般厚脂粉的大脸,心里好不绝望。
父母已丧,弟弟又被押送到苦寒之地去筑边,生死难料,从今天下竟没有一个人可依。霍敏英紧咬下唇,以为父母在天若见自己哭泣定要责怪,拼力忍住眼中泪水。
想着今夜便能与他们在那世相见,稍感宽慰,将从牢房的稻草里拾得的一枚四寸多长的棺材铁钉拢在衣袖里攥紧。
花车徐缓,停在春香院的楼门前。何妈妈挑布帘先跳出。
转身正想搭霍敏英的手接下她,却被先到的童牛儿拨到一边。听得冷淡声音喝道:“休碰她,当心污了我家处子的清白。”
童牛儿这一句本是逗弄之语。但言者无心,听者留意,霍敏英心中猛地一震。抬头见探入的这张脸眉目虽然俊朗,但眼色却甚显淫邪,尤其那一团笑意叫人瞧着难有好感。
童牛儿伸手将霍敏英的小手捉住,一边向外拉扯一边道:“这就算到家了,从此便是舒心日子,再不用担惊害怕——”
他言未落音,猛地觉得胸前一痛。低头见霍敏英的另一只手抵在上面,手里的一段锈铁有多半已经在自己的肉中。不禁惊得抬头,向霍敏英道:“为何刺我?”
霍敏英见这一下似乎奈何不了童牛儿,将铁钉猛地拔出,便要向自己头侧的太阳穴里插。
但手还未到,童牛儿胸前伤口里喷出的鲜血已经迸溅到她的脸上,原来已经将童牛儿的胸膛刺穿。
霍敏英眼前血雾朦胧,视物模糊,铁钉回转不灵,在车棚的梁上挡了一下。
童牛儿便藉这一缓之机乘势捉了霍敏英的手,把铁钉掰出,撇落尘中。
然后将她拉出花车,抬手要打;但见到她怒目而视的倔强眼神,却又不忍。缓缓收了手,将她扛到肩上。
霍敏英岂肯消闲?手舞足蹈地挣扎。
童牛儿暴喝一声:“不许乱动。”双手拼力按住她身体,咬牙忍痛向春香院里走。地上落下点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