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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情字最伤人

第二日早晨雨孤云醒得艰难,睁开眼睛后恍惚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只觉得额头上好似勒了个粗重的铁匝,叫内里如要炸裂开一般地痛不可当。身体上剩余的火热还在,让肌肤仍有隐隐的烧灼感。

待目光里的景物明亮起来,第一个看清的就是花盛开伏在自己臂弯里那张睡得如孩儿般娇艳无比的脸庞。微微噘起的嘴儿似仍含着没有说尽的爱怜,和添满笑意的两个酒窝一并教眉眼显得更加地妩媚。

这时虽是春末,夜里还凉。但二人正是气血旺盛的青年,又初次搂抱在一起,都早睡得热,把被子尽踢在一边。

雨孤云低头下视,见自己挪出的那里是昨夜花盛开亲手铺下的一块白绫,上面已经溅满点点血痕。红白相衬,如雪里绽梅,分外地刺目,正是花盛开处子破身的证据。

雨孤云虽是头一次,但看到这多,自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骇异之后,拧起眉头细想,却发现记忆里只有模糊不清的一点轮廓,但那个人儿是谁,自己为何如此等细节都不清楚,无论怎样回忆也不得要领。只有脑壳里仍旧似要破裂开一般的痛在持续,叫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花盛开被惊醒,睁开眼睛后向他甜甜一笑,慵懒地把滚烫的脸儿重又拱入他的怀里,羞涩道:“相公你醒得早呵。”

雨孤云结舌道:“你——我——怎地会——睡在一起?”

花盛开伸出双臂环在他的腰下,浅浅地打个哈欠,嗔道:“怎地健忘?昨夜不是你我新婚的好日子吗?只顾着贪杯,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她言之凿凿,倒把雨孤云弄得糊涂起来。莫名半晌,还是什么都不敢肯定。疑惑道:“我何时答应与你成婚了?”

花盛开却有耐心,解释道:“就昨日呵。我答应你放过那个月公主殿下,你就肯与我成婚了。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要反悔吧?”

雨孤云凝神想了半晌,可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禁恼得伸双手在自己的头上使力拍打,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胀——”

花盛开见得他的痛苦表情,心里好不疼惜。再不忍欺他,轻叹一声,支起身体道:“不要想了,我来告诉你吧。”

整敛眉眼,沉吟片刻,道:“昨日晚间你喝的那一大盅酒里,我下了蒙汗药,还有——春药。月公主的饭食里,我也下了蒙汗药,然后把她挂在那里——”伸手指向帐外的房梁顶上。

雨孤云惊道:“月儿?”转头看去,却见那里空空。

花盛开摇头道:“早有人把她解下去了。”

雨孤云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将龙月儿悬在那里。大瞪着眼睛看着花盛开疑惑半晌,猛地醒悟,惊愕道:“你竟然——竟然叫她——”

花盛开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要叫她把昨夜这帐里你我做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从此对你死了所有的妄想。”

雨孤云此时才懂得花盛开用心的歹毒,不禁恼得咬牙,举拳便要打。

花盛开却无半点惧色,向他的拳头仰起脸儿,道:“我已将操守多年的清白都送与你,算了却最大心愿,此生再无遗憾。来吧,我甘心死在你的手里,叫我的一世都得圆满——”

其实世间最动人的不是其他,只有‘深情’这二字。

雨孤云纵然心肠刚硬,又怎堪被花盛开的这番言语笼罩?只能慢慢地垂下手,无奈地看着她难过。

花盛开却觉得好不委屈,俯下身去,把脸庞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半晌之后缓缓抬起,道:“那个月公主殿下我已经放下山去了。你若想和她解释,就快去追赶。”

雨孤云好似被一语点醒,猛地反应过来,起身就要下榻。

花盛开怎肯舍得?在后面拦腰抱住,把身体尽都贴在他的背上哭道:“你真的要去吗?”

雨孤云挣扎两下,见甩不脱,冷冷地道:“月儿怎堪被你如此伤害?还活得下去吗?”

花盛开听出其中的寒意,松手抹泪道:“她爹爹害死了我的爹娘,让我这做女儿的痛不欲生;如今我叫她爹爹的女儿伤一次心,不公平吗?你还要我如何?”

雨孤云自然知道花盛开心里的杀父之仇有多浓烈。但她不肯为难龙月儿,全是看在自己在意她的份上。这样的人情若不领受,倒显得自己够冷酷。一下子犹豫住,不知该怎样进退。

花盛开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算勉强挽住雨孤云的人,却也留不住他不肯甘愿的心。不如叫他到月公主那里去碰碰看,死了胡思乱想的痴怔。

可一旦他俩个化解讲和,重归于好怎么办?自己的这一往深情岂不都要付之流水?剩下的无边孤单寒冷和痛苦思念又岂是好忍熬的?不禁也呆在那里,抖着身体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半晌都不肯言语。

见雨孤云久久地不动,只留给自己一个僵硬的脊背,花盛开感觉原本热烈的心思慢慢地灰冷下来。

深喘一口气,舔一下干涩的嘴唇,把早已想好预备在这里说的言语缓缓道来:“你还是去吧,将一切都对那月公主说明。是我卑鄙,设计陷害你们俩个。她若肯原谅你——你——你就不必回来——留在她——身边吧——”却再说不下去,哭倒在榻上。

雨孤云听得心里亦痛,把牙一咬,起身欲走。

花盛开忍泪抬头道:“还有一句——”

见雨孤云回头,道:“我等你三日。三日之后你若不肯回来,明年的那日,你就到这山的向阳一面去寻我的坟墓。在碑前为我焚三炷香,化些纸钱,念叨几句温暖的言语给我听,不要叫我整年的寂寞凄冷——”又伏下身哭起来。

雨孤云本是柔软的心肠,哪受得花盛开这般伤心的言语挤兑?反身上前扶住她双肩道:“说什么傻话呢?怎地就肯等我三日?”

花盛开涌身伸臂紧紧地搂住他的颈项,把泪水尽都沾在他的面颊上,哭道:“我也不想呵——可你不在——我还不如死了好过些——”

雨孤云在她光滑后背轻轻地拍打抚摸着哄慰道:“好,就三日。三日之内我一定回来,你必定要等我。”

花盛开抽咽片刻,支起身体,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早料你要离开——外面已经为你备下马匹和双剑——就去吧——”但双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松。

看着雨孤云把衣衫结束整齐,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忍不住又喊一声:“可快些回来——我只等你三日——”

龙月儿早晨走出山寨大门时,整个人都已经似没了魂魄般呆傻。骑在马上缓缓地走着,把素缨的亮银枪倒拖在地上,一路哗哗啷啷地响。

山寨里的人待将她送上没有机关埋伏的正路,在马臀上重打一掌,叫跑得快些,使哗啷声连成一串。

下面大帐边负责警戒瞭望的官军远远地看见,欢喜得大叫一声,扔下兵刃就往回跑,口里高叫着:“九公主殿下回来了——大人——您不用上吊了——”

副将正在帐里坐着苦闷,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下面几个和他好的军官懊丧地道:“千军万马里都活过来了,却不想死在这里,真是——”

低下头展泪。续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嫂子,再走一步吧。只是记得养好我们的孩儿,叫他长大后不要当兵,像我这样死得窝囊——”

一语未完,听闯进来的兵士大口喘着道:“大人,九公主殿下回来了——”副将却不肯信,斥道:“胡说什么?我还不曾去救,怎能回来?”

兵士指着外面急道:“还不信?去看——”副将待冲出大帐,望见在晨雾里缓缓地走来的正是九公主殿下时,哎呀大叫一声,软双膝跪在地上,向她不住地磕起头来。

谁料九公主殿下走到帐前却不停,好似没有看到出来迎接她的大小将官和一众兵士,也不挽缰,任凭马儿自己蹄儿嘚嘚地走上回往大名府的出山道路。

副将见九公主殿下的脸色极苍白,连原本红似涂朱的双唇都少血染。目光也直直地没一点变化,好像耳聋眼瞎了一般,对四周的什么都不知觉。不禁大惊,拦在马前挥舞着双臂大叫着:“九公主殿下——九公主殿下——”一边向后蹦跳着退闪,叫场面看着好不滑稽。

有认真的在后面喊:“大人,这山寨还攻不攻打?”

副将恼道:“九公主殿下都这样了,还攻打什么?收兵——”众兵士听得轰地一声欢呼,急忙拔起帐篷,收拾辎重粮草,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

副将调出五百骑兵把九公主殿下围在当中,以防备不测,直接送入皇爷府里才罢。

老皇爷听说战事结束,忙出来观看。

却见女儿也不理他,径自去往后院,把自己关入绣楼的闺房里去了。

点手唤过跟在后面的副将询问详细。副将不敢隐瞒,前后左右的都说一遍。

老皇爷却听得糊涂,抬手扇他一巴掌,骂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滚——”副将见所得责罚不过如此,欢喜得险些晕过去,一溜烟地跑掉。

龙月儿把自己掩埋在被褥之间。虽然疲累之极,却不敢闭上眼睛睡。

龙月儿觉得要大哭出来才痛快些。可不论怎样都没有泪水,只能大瞪着眼睛望着棚顶的某个角落,感觉着一颗心被不断想起的回忆割裂的疼痛那么清晰又尖锐地一再,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觉得绝望。

正发呆,听被自己闩起的门上响起敲打声。然后是雨孤云焦急的叫喊:“月儿,莫信你看到的,听我解释——月儿,开门——”

龙月儿先将手掩在耳上不听,倔犟地咬着嘴唇拒绝。但经不住雨孤云苦苦地哀求,无奈起身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雨孤云站在床前看着闭目仰躺在帐中,翘着下颌的龙月儿,却不知该用怎样言语解释。呐呐地把嘴唇蠕动片刻,一个字也未说出。

龙月儿久等不闻声音,睁开眼睛瞧他。可待目光里映入雨孤云的模样,心里的委屈也就随之翻腾上来,叫酝酿已久的泪水如决堤溃坝般汹涌而出,哭得连呼吸都急迫。

雨孤云想伸臂把她抱在怀里,就如从前那般哄慰。可犹豫片刻,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和花盛开如此,这世间自己唯一能够触碰的人儿便也只有她一个,余下的已经都不该。不然不仅对不起龙月儿,沾污了她的清白,又岂不辜负了花盛开的一片痴心,叫她知道后情何以堪?

这样想时,雨孤云猛地醒悟:原来言语是来去自如的东西,就算山盟海誓也可以不做准;但那片白绫上溅满的花盛开处子鲜血却再不能回去,叫她身体里已经被自己破损的复原如初。

龙月儿心里虽痛,毕竟还不曾和自己如何;可花盛开一旦被自己遗弃,便如那染血的白绫,该当如何?还能如何?

自己此时面对的这件事若从‘情’这一字上说起,是花盛开勉强彼此;可若从‘仁义’二字上看开来,却是她最悲惨不过,要自己更加地怜惜才是。

若这样说,自己来这里已是多余。只该守在花盛开的身边,把她好好地爱着才是。

可看着龙月儿这般不要命似地哭泣,雨孤云的心却又如被钢刀扎着,痛得抽搐。也才知‘情’这一字伤人最深,是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的折磨。

龙月儿嚎啕半晌,慢慢收起泪水。也不言语,转身向壁,合起眼睛睡觉。

雨孤云见了低叹一声,如往常般为她把脚上的锦靴脱去,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把门轻掩,自在檐下靠墙坐着,眼望天上飘过的朵朵状如苍狗的白云发呆。

老皇爷打发人过来瞧,见二人如此,又悄悄地去了。

晚饭开到餐桌上。龙月儿起身胡乱吃些,扒在窗口上看雨孤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如往常般高声叫他:“哎,来喂我——不然我怎吃得下?”

雨孤云爬上楼来,却见龙月儿已经躺倒在榻上,指着桌上道:“吃吧,吃饱了再与我怄气。”

雨孤云也不知她这句话从何说起,摇头道:“我不吃。”转身就想走。

龙月儿噘嘴道:“那我以后也不吃了,陪着你饿死。”雨孤云听她言语里有些意思,心不禁怦地大跳一下,坐下来吃饭。

但也只是吃饭,之后并无其他。雨孤云见龙月儿仍旧把脸向壁躺着,不想理会自己,无奈只得出来,还在那里坐着。

星光渐渐灿满苍穹,和一弦下弯的月儿共同明亮。

雨孤云想着楼上房里的那个龙月儿却比这个要温暖美丽,嘴角不禁漾起一抹微笑。

正得意,听头顶的声音道:“把这个盖着,夜里总还有些凉。”不待抬眼,一床棉被已经扔在自己的怀里。转头见龙月儿急匆匆地去了,好似怕雨孤云追来。

第二日也就这般。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也就相互躲着对方。

老皇爷自然乐得见女儿和雨孤云之间的疏远,听报说她无恙,便装作一切不知般不予过问,这是老年人才有的奸猾。

吃过晚饭,雨孤云想着这是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夜,明日无论如何要赶回去,便唤住洗漱之后要往帐里躺身的龙月儿。

龙月儿也觉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停住道:“怎样?”却把雨孤云问住,想不起来要怎样,只能痛苦地看着龙月儿抿紧嘴唇沉默。

二人对着一支插满蜡烛的烛台斜切而坐,都被烛台上面跳荡的明亮晃得眼花。

龙月儿见到雨孤云如此为难的表情,倒也能体会他纠结不清的心思。

整敛一下精神,道:“不用和我说什么。你已经和她做下那么苟且的事情,说什么言语能遮掩?你还是回去吧,相比于我,她更需要你在身边。”

雨孤云没想到龙月儿有这等心思,倒惊讶。才知她已经比自己想的长大许多,勇敢到能够承受看似不堪的事情。

第三日雨孤云孤单单地走出皇爷府,没有人出来相送。

一人独骑踯躅在去往雁鸣山英雄岭的路上,想着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的皇爷府从此与自己再无丝毫关系;想着和自己相伴了这多年的龙月儿从此再也无缘相见,雨孤云还是觉得有满腹说不出的伤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簌簌滑落。

才知世事变化无端,叫一切都不能恒常。昨日还属于自己的什么,今儿早晨便都不见,能奈何?

花盛开在雨孤云走的第一日里精神尚好,一个人微微地笑着把洞房里的一切都收拾整齐。

尤其那块染血的白绫,拿在手里瞧了又瞧,觉得骄傲。仔细折起,压在枕头下面,等着待雨孤云回来时再给他看。

第二日却有些焦急,常常走到门前向下面那条弯曲在草丛里的上山小径上张望。

但又怕别人知觉,匆忙地闪回房里,扑在不舍叠起的被褥间闻着似还有雨孤云身体的气味,想着那夜曾经的一切,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然后迷迷糊糊地睡。

第三日却再坐不住,早起就守在寨墙的后面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一片空旷烦躁。

哥哥见了过来劝:“有他身影就告诉你,何必亲自等?”

花盛开摇头道:“可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一语将哥哥惊住,道:“为何?”

花盛开又说不出为何,埋头不语。

直等到太阳西坠,那山径上也没有个人影出现。

哥哥暗里派出去寻的兄弟先后回来报说不曾见到雨孤云向这边来,叫花盛开更加地焦急。眼看着最后一抹金红就要被山的暗影淹没,花盛开已经绝望,把早横在手里的铁刀端起放在肩头。

但这一次却是将刃口朝向自己。向哥哥道:“只答应我一件事,把我葬在这山向阳的坡上,叫他在明年我的祭日时能够寻到就好。”

哥哥早哭得不堪,阻拦道:“何苦如此?”

花盛开低叹一声,摇头道:“若不如此,我在佛前发过的誓言岂不成空?还有什么意思?”

哥哥知道妹妹是个凡事认真的人,无奈只得点头道:“好——我应你就是——”

花盛开站在寨墙之上,望着远方道:“雨孤云,我不恨你——”

她一语未完,听旁边有个人高声叫道:“那不是二当家的相公吗?”众人都凝目光张望,很快有人也认出来,纷纷跟着叫喊。

花盛开看清从另一边漫生的荒草里正有个人奋力地向这边跑,手里还挥舞着什么,却正是雨孤云。不禁从心里生出一阵狂喜,叫手腕失力,把铁刀跌落在脚下,身体摇晃着便要倒。哥哥见了忙一把扶住。

雨孤云自从进山之后,只顾着伤心,任凭着那马自己胡乱地走。待缓过神来,想起四下里看时,才发现早已迷失。

他对山里的路径和风景本就不熟悉,怎会知道如何回到英雄岭?只管胡乱地奔驰。一天下来,把胯下的马都累得劈腿,趴在地上起不来。

眼见得夕阳向晚,雨孤云心里愈急,暗恼自己颠倒。

幸好碰见一个打柴的樵夫经过,向他问起,指点去往英雄岭的捷径。雨孤云见马儿已经帮不上忙,为保全它性命,索性送与樵夫,叫他欢喜到不堪。提着双剑手脚并用地一路攀爬,在最后期限里叫花盛开看到自己挥舞双剑的身影。

花盛开由绝望中忽地转入极喜悦的境地,只觉得胸间幸福满溢。顾不得羞涩,在雨孤云奔进寨门时一跃扑入他的怀抱,偎着脸儿嘤嘤地哭个不停。

众人见了自觉多余,纷纷散去,剩她俩个在漫吹的山风中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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