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飘舟忙抽手撤步,止住青年,道:“你和那几个女孩子可是一起的?”
青年摇头道:“我不识得她们。”黄飘舟皱眉急道:“你既不识她们,因何相帮?”
青年道:“这酒楼是我家所开,你若在此行凶杀人,叫血染楼板,我这酒楼还如何开得下去?”
黄飘舟这才恍然,道:“可那女孩儿偷了我的钱袋,我若不抓拿到她,要回钱袋,如何汇过你的饭帐?”
青年笑着摆手道:“区区一餐,何足道哉?凭老伯身手能为便在这里吃上百餐千餐也是应该。休再提,且随我到后面净面更衣,我与老伯把盏压惊。”一边说,举手相让。
黄飘舟以为与他素昧平生,本不欲讨扰。但看自己一身油汤菜水显得肮脏不堪,怕连这酒楼的门都走不出,无奈只得随青年向厨后走去。
待沐浴更衣已毕,黄飘舟与白袍青年在重设的桌面旁落座举盏。
一杯饮罢,知这青年姓方名威,年及弱冠。他年纪虽小,来头却大。方威之祖便是百年前名动江湖,素有‘银戟霸王’之誉的方敬之。
其父虽不曾继承侠名,弃武从商,但方威自幼随祖父学习,将家传的一条银戟练到出神之境。
但他天性奸猾,内心虽然狂傲不羁,蔑视众生,却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以今日一见黄飘舟身手,立时有意结交,另存异想。
黄飘舟未料这黄口小儿竟暗藏不轨之心,见他和自己过世的孩儿年纪相若,甚觉可亲,对方威所问一一作答。
方威此际尚未进入东厂,武功修为也只在自家戟上精熟。但他懂得藏拙使巧,遮盖不足,是以一般人看不出其长短。
方威却有自知之明,今见黄飘舟轻身功夫了得,有心请教。
但武学之界历来门户森严,各人自高崖岸,若无师徒之名,谁肯将绝学轻传?方威自然明白其中规矩,可又不愿拜在黄飘舟名下受他左右。
把话说过几十句后,已知这老者是心地坦荡的易欺之辈,于是大献殷勤,强留黄飘舟在府上居住。
黄飘舟自妻子俱亡之后,因无亲人在侧,心念已经灰冷。但这样人却又最受不得别人善待,见方威对自己嘘寒问暖,关心有加,甚觉感动。
二人相处日久,自然生情,方威乘机请教。黄飘舟以为无以回报,机会难得,倾囊相授。
只一年左右,方威的能为便有千里之进,连乃父也惊到瞠目,以为其子可教,将他举荐入东厂之中做了一名锦衣卫。
方威倒真不负其父所望,在第三年举行的‘五龙将军御封’争夺中凭手中一条银戟连败三十余人,一举夺下御封,成为五龙将军之一,执掌白虎营。
黄飘舟自离开方府后又在江湖间漂泊数月,却始终寻不见云婆鹤翁的踪迹,以为为子报仇无望,心意更加灰冷。
后来巧遇下山办事的通明大师,二人一谈便觉倾心,相互引为知己。
通明大师久在佛家托身,心性纯净如水,待人亦诚,力邀黄飘舟随他进山入寺。
黄飘舟想着世间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便随通明大师落脚在梁济寺中。半年后拜在其名下做了一名僧人,得赐法号悟明,追随在通明大师左右学习武功。
这玉台山距京城不是很远,悟明和尚常奉师命进京办事,几次得巧遇到方威。方威知他能为,以为有日或可利用,热情待他。
悟明和尚此时已无心辨别善恶,只凭自己的爱憎喜好行事。也不计较方威存心之恶,更不在意他是锦衣卫的身份,随意与他来往,如此数年。
方威此时权势之大已几到号令天下,无往不利的境地,哪有事情能用到悟明?
却不想此次因童牛儿与银若雪发生纠缠,叫方威数遭折辱。
凭他小儿脾性自然恨到牙痒,心思兜转之后,想出阴狠计算:先花银买通数名在重要位置监看林凤凰和白玉香的锦衣卫,然后亲自上玉台山,入梁济寺寻到悟明和尚,求他潜入春香院林凤凰房中将其劫出,并先就言明要其性命。
方威如此做欲达两个目的:首先他知童牛儿对林凤凰用情之深远非寻常,若将其杀死,对童牛儿的打击自然巨大。既可出胸中一口恶气,又能借机在雷怒海面前打压童牛儿,说不定叫雷怒海在盛怒之下杀掉童牛儿也未可知。
其次可教银若雪落下监看不利之罪,对她与童牛儿勾搭小作惩戒。
是以自林凤凰失踪之后,方威在朝中上下大散消息。
朝中众臣多对东厂的锦衣卫既怕又恨,今听闻出事,自然乐得传播。一时间闲言碎语四起,传入雷怒海耳中,叫他好不恼恨。
其实林凤凰自失踪那刻起,早有人暗暗报知与他,但雷怒海以为此时林凤凰已经没什么用处,也未在意,还因涉及女儿,不便追究。
但此时情境不同,趁银若雪回京探看消息时将她臭骂一顿,限令她十日之内将林凤凰找回,以平息满朝上下的风言风语。
悟明和尚当日潜入林凤凰房中之前,恐二女发觉挣扎,先喷入迷药。
他本拟带一具死尸走。待自房顶翻入屋中,见到林凤凰灿如桃蕊,皓似明月的容颜后,心不禁为之颤。惜美之怜人皆有之,此乃天性,悟明和尚虽投身方外亦难免俗。
在榻前呆立半晌,终不忍下毒手,将被迷药弄得昏晕的林凤凰装入布袋之中,负在背上劫出春香院后返回玉台山。
他本想从正面回寺。但想着自己素有洁净之名,生平不曾做过奸淫之事,若从正面入山,必要经过数道关卡,叫其他僧人瞧见岂不猜测袋中所装何物?又哪有猜不中的?闲语一出,必坏了自己的清白。
于是决定绕到后山攀崖入寺。但这样一来则要先经过横在剑阁峰半腰的小径。
悟明和尚虽知剑阁中众人向来与他梁济寺僧人为仇作对,十数年之间见仗过百次,各有死伤,早相互恨入骨髓。但自恃武功高强,却不曾将以飞天神龙翁九和为首的众人看入眼中,以为此时已近黄昏,未必那么巧便能相遇。
他却不知自他踏入剑阁峰那一刻起,便已被监看之人发现,飞速报入剑阁中去了。
是以悟明只在小径上行过半里不到,便见苍郁松林里走出两个大汉。当前那人身高过丈,粗如铁塔,面色黝黑。一头花白长发不髻不束,散披在肩,因梳理得整齐,并不显纷乱。一双狭细鹰目微眯,鼻头犹大,但却方正,高耸在脸面中间,如天外飞峰,显得突兀。唇若狮口,牙似狼齿,半呲向外,极显凶恶。穿一袭青色帛袍,腰束玄带,双手负在身后,叉腿而立,状如天神一般。
后面那人身材亦壮,面色赤红,眉目端正。一把短须生得出色,根根独立,皆似钢针一般四射向外,远望如颏下趴有一只受惊自保的刺猬。头上盘髻,玉簪别着,穿一袭白袍,腰束深蓝色丝带,正目色寒冷地看向他。
悟明和尚虽身在梁济寺里,但他早淡争斗之心,除去寺内事务,余皆懒得插手过问。是以梁济寺和剑阁众人相争虽久,他却一次也不曾参与,对各人并不熟悉。
但面虽不曾谋,名却早闻,一看就知前立二人中脸黑的便是剑阁中的大当家,江湖上二十几年前便称雄名的飞天神龙翁九和;脸红者则是二当家,人称屠刀客的端木万千。
悟明和尚自视虽高,但见当前立的二人威风八面,势猛如山,直向自己压来,也不禁心中生怯。尤其飞天神龙翁九和,近看是人,远望如魔,胆若小些便吓也吓瘫了。
悟明自讨若真动手,一个还许能胜,两个便有万难,更何况背上还负着一个林凤凰,不如走之为妙。这样想着,脚下使劲,就想逃脱。
他与翁九和一个称‘一叶飘舟’,一个称‘飞天神龙’,皆以轻身功夫了得称名于世。二人虽各出一门,所学不同,但轻身功夫百变不离其宗,只存小异而已。
是以悟明和尚肩头稍倾,翁九和便已知他企图,身形跟着移动,率先拦在他欲逃的路径上。
悟明见走不通,忙改变方向,但只微露意思,翁九和便已抢先截下。如此数次之后,悟明和尚暗暗心惊,才知这飞天神龙不是浪得虚名。
二人皆是大行家,眼界自然高远,如妙手对弈,虽落一招之子而料百步之变,都清楚高下就一念之差,胜负只些微之间。
悟明见前路难行,便想后退,可刚转身,见路上早立二人,这二人却比前面两个还要出色。
前面这个是名道士。这道士身高也已近丈,却不魁梧,只平常胖瘦。但双肩宽阔,足有三尺,远超常人,偏偏腰却甚细,堪称杨柳。道袍裁得合体,贴身而穿,不见一丝褶皱,更衬得玉树挺拔,临风而立,英气迫人。眉眼俊朗,鼻垂唇朱,额宽耳阔,堪称男儿榜样,人中秀士。双手交叠在胸前,怀中抱着一根拂尘,三尺多长的杆儿油碧碧地,竟是精玉磨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