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正厅,这时也才不过天之将明,程臣看到几位妇人排排坐,她一来,一张张敷粉搽面面无表情的脸对着她,尾椎骨不禁窜上一股寒意,青天白日的多了几分惊悚,在座的夫人有的耷拉着眼皮眼尾却往上翘,眼珠转了几转还是死死盯住她;有的嘴角下撇,鲜红的嘴被她撇成了下弯钩,眉又极黑极细,惨白着脸像是时时刻刻要吃人;有的人倒是笑容平和,只是也没拿正眼看她,头端着眼皮却盖着,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唯有正前方坐着的那位夫人,眉眼平和,眼神中透露出慈祥之色,眉尾落笔处的细纹却更给她增添了几分韵味,她着衣素色,笑容莞莞,看着迟到的程臣,眼中不仅没有怪罪之意,反而兴味盎然。
看来这位便是大夫人了。程臣来之前挺使媒讲过几位夫人的性格,有的吊,有的奸,有的不奸诈也不吊滑就是有点蠢,唯有被皇帝下旨赐婚的大夫人是真正祥和温婉之辈。她此刻飞速转动脑袋,将每位夫人的脸和使媒讲的性格对上号。
死盯着她的那位是二夫人,名为伍靥娘,听说年轻时也是位身材芊芊、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凭着一副好嗓子唱出了戏台,把自己的名号打响在京城,后来纪将军一次被人挟着去听戏,这伍靥娘对纪将军一见倾心,此后更是心机设计了一出戏,扮演一枚受尽委屈风雨漂泊的柔弱女子,将军心软,便将靥娘赎回将军府,做了大夫人的贴身侍女,偶尔唱唱歌,权当替人消闲解闷儿,补贴外快。
到此为止,伍靥娘的人生也算是一眼望得到头了,偏偏大夫人生了纪乔后身体一直不见好,再难有子嗣,只好哄骗了将军迎娶伍靥娘,为纪家延续香火,所以这位戏台上走出来的女人就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纪府的二夫人。只是二夫人罢戏多年,早已找不回当初的感觉,脸上的戏也都被岁月侵蚀,厚厚的风尘散去,留下一张薄情寡义的半吊子脸,眼角纹路叫人不忍细看。
嘴角下撇的那位名为罗袖疌,为将军府的三夫人,相较于二夫人而言来历简单的多,京城里有名富商罗挞宁的独生女,娇贵的很,锦衣玉食地长大。因纪家和罗家祖上有点牵扯,纪家祖上一次征战沙场中不幸落败,被罗家救了回来,好生照顾着,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纪家也延续下来,救命之恩当没齿难忘,所以此后纪家帮衬罗家人的生意,帮助他们红火兴旺。两家关系融洽,老一辈自然想亲上加亲,于是就暗地里给罗袖疌和纪将军结了这么一门亲事。
罗袖疌一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从小到大都是唯我独尊,哪能忍受去别人家做三夫人,可惜祖命不敢违,只好硬生生憋气嫁到纪府,虽然将军人不错,可惜长年累月看人脸色的怨恨下来,终究活出了一张寡妇脸,原本不错的相貌变的见者厌恶,虽然如今身体老了,心性也难得平静下来,可是流年已逝,再难唤回。
再者便是自恃清高的那位,名唤阿晨,是纪将军的青梅竹马,原本是纪府中一扫地仆人的女儿,自小和纪将军一起长大,情意甚浓,可惜身份不匹配,只好委身做了小,且近年来将军与其感情越来越淡,反倒是与大夫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按使媒的话感慨道:“大夫人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可惜四夫人还活在美梦中不肯醒来看这现实。
除了大夫人生下一儿子外,其他夫人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孩子早夭而死,唯有四夫人生下的一个女孩,晃晃悠悠在所有人的关切下长大,名为纪翎,取自“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其现如今正值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天天上房揭瓦,把她亲娘气的半死,想当初纪乔学会走飞檐峭壁还是因为要把他妹从房顶拎下来。
程臣一边回忆一边和几位夫人对视,心想每人有每人的来处,却是同样的归宿,这么鲜活的生命芳华,就一辈子囚禁在了这将军府,她之后的日子不会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前车之鉴的作用并不一定是让后人跃过这些坑,更有可能是留给后人洗脑——不猜坑不是人,只有踩对了坑才能感受到坑底的美妙,最可怕的莫过于一堆原本抱有进京赶考的过路行人,踏进坑里变成了那只观天的青蛙,每天自杀式的洗脑,终于心甘情愿的让自己待在家坑里,再也没有向外爬的欲望。
正当她想的出神时,一声“哎呦”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呦,这新过门的儿媳来晚了就算了,既然都怎么不跟我们请拜呢?还傻呆呆地站在这,难道是在程府做小姐做久了,纪府的规矩不合你口味?”
声音尖细,嗓音刻薄,程臣望向声音的来源——三夫人,用绣帕捂着嘴,可声调并没有因此降低一丝一毫。
旁边的四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不要这么放肆,好歹她程臣也是程府的大小姐。
听闻此话,二夫人撇了个白眼,把袖子从四夫人手中一把扯下来,满身带着不屑,不过声音小了很多,只是腔调转了个弯,轻飘飘的一句“这大小姐不受宠,地位也是举重若轻。”
程臣听完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似的,先是抱躬屈膝,向大夫人行了大礼,又双手交叉腹前,半蹲向其他夫人行了小礼,随后缓缓走向座位坐下。
“大夫人和我们还没受礼你就坐下,是向我们请拜累着你了吗?”二夫人伍靥娘开口就不善,可能看刚刚四夫人怼了程臣而对方并未反驳,便以为对方是个软柿子。
“我已经行过礼,能否坐下是我的事,而受不受礼是诸位夫人的事,我们负责的事情不同,您又为何干扰我呢?”程臣整理了一下衣袖,抬头眉眼间多了几分疏离,仿佛提早过冬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二夫人愣了一下,只听见对方四平八稳地说:“我虽不受宠嫁到的却也是将军府,我也是当朝相爷的嫡女。”
除了大夫人外其他夫人的脸色皆是一白,扑的白粉与脸色相互辉映,个个都感觉自己有被内涵到,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平白唱了一出好戏。
程臣看效果达到了,话音一转,变脸成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在相爷府待了十几年,确实没有见过其他大世面,所以今日不小心漏了窃,烦请王夫人和其他各位夫人原谅。”
王夫人乃大夫人,原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身份尊贵,出门在外尊称纪夫人,内宅则轻松一些,冠其姓称呼王夫人即可。程臣将王夫人和其他夫人分来称呼,一是因为王夫人为纪乔生母,总得对自己婆婆尊敬一点;二是想要给其他夫人一个警告,她程臣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即便她是刚过门的儿媳,也欺负不到她头上。
在座的二三四夫人简直叹为观止,着实没想到还能有程臣这么不要脸的人物,嗫嚅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嘴,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程臣的“道歉”。
女人们之间的争斗到此方休,如果不是纪乔的到来,程臣感觉她们会一直假装和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