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不知过了多久。
晏柠书浑身酸痛,侧头望去,珊珊跪在床边,头靠在床沿,嘴角还流着口水。她笑了笑,不自觉的想去捏她的脸,却发现手腕上绑着厚厚的纱布,整个手疼得厉害,甚至有些麻木,无法动弹。
她怔怔的看着那层纱布,脑海里是杂乱无章的记忆,她对发病时的自己印象模糊,但那痛苦的感觉却刻骨铭心。自十岁那年宫宴上受寒后,原本就体弱的她高烧三日,落下病根,之后不时低烧、咳嗽,直到突然晕倒那次开始,家里人重视起来,各地寻访名医,陛下得知后也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还派了御医前来诊治。
即便这样,她的病也只是控制住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各位大夫意见不一,至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病。她终日卧床不起,郁郁寡欢,她麻木的见证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目睹不同角色的眼泪,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似乎患上了除身体上疾病以外的病。
晏柠书不想死,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过想死的欲望,只是身体里似乎住着另外一个人,不断地给她灌输不好的想法,狂躁和抑郁交替,她逐渐迷失自我。
“呜…呜……”睡梦中的珊珊不知在嘀咕什么,砸吧砸吧嘴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抬头,看了晏柠书几秒,意识才逐渐回神,瞳孔猛地放大,“小姐!您终于醒了!三天了,您可吓死奴婢了……”
她又惊又喜的扑向晏柠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姐,夫人和奴婢们都担心死了,您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奴婢以为…以为……呜呜呜……”
她泣不成声,双眼红肿,白嫩软糯的小脸通红。晏柠书心疼的拍了拍她的头,哑声安慰:“别哭了,我没事了,别担心我…你也去歇歇吧。”
“奴婢不累,昨日楚楚守了一天了。”片刻后,她用衣袖随意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倒了杯水小心的喂给晏柠书,微微哽咽道,“奴婢…奴婢现在就告诉夫人,您等一下,夫人这几天都没敢合眼。”
没等她说话,珊珊已经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景莹扶着晏文氏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满面欣喜的楚楚。
“娘。”晏柠书挣扎着想起身,却被晏文氏一把按住。
“你好好躺着,别让伤口裂开了。
“…娘,我……”
“不用道歉。”晏文氏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眼中是说不明白的复杂情绪,“我是你娘,你永远不用和我道歉。”
“娘,书儿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晏柠书用左手无力的握住她的手,眼睛酸涩,就算是这样虚弱狼狈的时刻,她也同样美艳不可方物。
晏文氏心中一疼,藏起泪,回握住她,尽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可是我……”
“书儿。”她打断她,语气柔和,声音轻颤,“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你,就算是你的病也不可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娘都会无条件的偏向你,所有后果由娘一人承担,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如果你的自由要以……以死亡收场,娘也站在你这边。”
晏柠书只觉得喉咙紧得发涩,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书儿,去敬华寺散散心吧,敬华山上的蔷薇都开了,你带着珊珊和楚楚,过几天就动身。”
“娘也信佛祖吗?”
“没什么可以信的,偶尔信一信也不错。正巧我听说云华方丈云游归来,你有什么想知道,可以去问问。”
晏柠书迷惑的看着她,“我想知道的?”
晏文氏笑而不语,只是让她好好休息,转身嘱咐了楚楚几句便离开了。
在府中修养几日后,晏柠书出发前往敬华寺。
“五十三参,参参见佛”,楚楚扶着她的手走完寺前五十三节台阶,艳丽的红色身影在台阶上格外夺目。
烈日当空,前来礼佛的朝拜者却络绎不绝,大多数是布衣百姓,若有贵人前来,则会闭寺接待。
两人站在台阶一侧等待落后的珊珊,楚楚时不时为她擦汗扇风,她手中拿着一个通体晶莹温润的红玉,此玉为圆形,分为上下两半,内部被掏空,用金子连接,可以开合,里头放置了些许冰块,做工精细,手感冰凉舒适。
进入寺内,四周静谧,香火缭绕,清风徐徐,沉闷的敲击声和着悠扬的钟声回荡,清脆的鸟鸣声伴着哗哗的流水声环绕,蓝天白云似乎触手可及,她烦闷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她小时候也来过这里几次,依稀记得,寺院后方种了大量的花草树木,不同的时节来此,总会有不同的美丽奇观,也总会有人等在那里,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珊珊喘着气,靠在朱红的圆柱上,汗水如玉珠般滚落,连连摆手道:“小姐,奴婢…奴婢快累死了……”
晏柠书深邃的桃花眼中含着无奈的笑意,一袭红衣衬得她愈发白净明艳,惹得众人频频侧目。她上前将书中的红玉递给珊珊,又拿过手帕替楚楚擦了汗,才领着两人去参拜。参拜过后,由一小僧引去后院厢房,这里是专门为晏家人准备的院子,院中种了一颗百年古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盘根错节。行李早就由一齐跟随的下人放入厢房整理好了,只等入住即可。
此处虽环境雅致幽静,但到底比不上晏府,晏柠书是有些不习惯的,可是晚上休息时却再也没有失眠,不过三日,她感到通体舒畅,心情愉悦,再无莫名的起伏,就像她已经好了一样,珊珊和楚楚都不禁为她高兴。
“小姐。”主仆三人正静静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珊珊伸了个懒腰,突然开口道,“这些天似乎都没见着夫人说的云华方丈。”
晏柠书闭着眼睛,昏昏欲睡,院中古树的枝叶投下一片阴影,她闻言,随意的‘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
“小姐,您一点都不好奇吗?”
“好奇。”
“那为何您不去找他呢?”
“…也没那么好奇。”
珊珊沉默了,只好又看向楚楚,可怜兮兮道:“楚楚,你不好奇吗?我们一起去找找他吧,好不好嘛……”
楚楚微抬眼皮,清秀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什么?找什么?”
“哼。”珊珊气愤的转过头,身子坐了起来道,“听说那云华方丈极擅推理命数,奴婢这就去寻他问问姻缘。”
“嗯。”
她起身作势要走,“奴婢去了啊。”
“去吧。”
“哼。”她故意发出声音,最后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不甘心的离开了。
晏柠书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突然响起的一声巨响惊醒了她,她猛地睁眼,面前是楚楚焦急的脸,她尚未彻底清醒,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大雨将至,又是一道骇人的雷声,伴随着细长的闪电,将昏暗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面前之人眼含的泪水照亮。
她清晰的听见楚楚颤抖的声音:“…珊珊不见了……”
一声令下,晏府所有下人行动起来,敬华寺的僧人也都得到了消息帮忙寻找。晏柠书面色沉静的站在大殿内,一旁的楚楚则是来回踱步,神色担忧道:“今日您刚睡着奴婢就去寻她了,只听人说见到她下了山,奴婢以为她只是山上呆腻了,想去山下村子走走,也就没管,谁知到现在也没回来……”
晏柠书沉默的看着殿内那尊镀金大佛,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它依旧面带微笑,栩栩如生,但此刻,她却觉得它如此冷漠过。
一个时辰过去,派去山下的人回来了,却依旧没有找到珊珊。
“楚楚。”此时已是酉正三刻,晏柠书轻声唤她,望着殿外的瓢泼大雨,目光平静,“楚楚,她会回来的…今晚我们在这里等她,你去后院取被褥来。”
楚楚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低头道:“是。”
待她走后,晏柠书随便拿了把伞,纵身跃入雨中,不顾众人呼喊,一路直奔山下。
密集的雨水如同幕布一般压下,打在她脸上生疼,纤长卷翘的睫毛不停浸染的雨水划过脸颊,她眼前模糊不清,发丝凌乱的粘在两侧,衣袂翩跹间,连起一串雨珠,泥水飞溅。
由于跑的太快,雨伞根本没有用,她只好果断丢弃会妨碍她速度的伞,全身投入雨中。
她不相信珊珊会无缘无故的下山,更不相信她会在躲雨和回去报平安之间选择前者,她的珊珊一向最乖了,绝对不会做出让她担心的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珊珊一定是出事了。那些人,晏府的那些人,根本没有认真去找,她不信会找不到,他们只是全然不把珊珊的命放在眼里罢了。
敬华山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她一个一个去敲门,一定要看清屋内全貌并且仔细询问后才去下一家,住在这里的全是信佛之人,一生乐善好施,就算有对她的不满,也在她说出实情后很快转为担忧。
她全身湿透,狼狈至极,心情也越来越焦躁起来,哪里都没有,她找不到她了,找不到她的家人了。
村子的里面是无人居住的地方,大多数是有钱人家买了之后方便来礼佛时入住的。大雨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她再次敲响屋门,又是没有人应,这一次,正当她准备离去时,她看见窗户上映照的光亮了,里面分明是有人的。为什么不开门?她胸口剧烈起伏,强烈的头痛感再次上涌,她扶着头,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正想再次敲门,就见门被人打开了。
她抬头望去,愣在原地,站在门口的是谢酌言。
除了小时候那一次,她再没见过他,但她莫名觉得,能在这样的乡野,眼蒙纱布,将一袭简单的青衫穿得如此矜贵儒雅的人,只有他了。
又是一阵雷声,记忆中那道让她脊背发凉的声音,在这暴雨中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与不易察觉的凉意,“姑娘,这么大的雨,若无事,请回吧。”
他站在门口,一手撑着房门,身形高大清瘦,屋外光线昏暗,屋内烛光晦暗,他却如此熠熠生辉。
晏柠书焦躁的心绪突然平复,她语带祈求道:“公子,我妹妹几个时辰前不见了,请您允许我进去看一眼。”
闻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微曲,抵在殷红的唇边,低声笑了笑,“妹妹?你妹妹不见了与我何干?你是在怀疑我吗?”
她没想到谢酌言看着温顺,竟如此不好说话,难道近几天听到说他性情谦敬恭顺,待人亲切友善的传言都是假的?
不过,已经寻到了这里,她就不可能放弃,正当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他突然侧身,那双蒙着纱布的眼睛向着她这边,似在与她对视一般,他发出了邀请:“你要进来吗?你确定要进来吗?晏柠书。”
他的声音冰冷却暧昧,如同一条毒蛇在黑暗中吐着毒信,紧紧缠绕住垂死挣扎的猎物。一道闪电飞快的划破漆黑的天空,她看见他衣服上银线勾勒出的竹叶青,以及那一处不明显的血点。
他喊的是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手脚冰凉,身体微微发抖,突然升起一股窒息的感觉。谢酌言面无表情的等待着她的决定,没有出言催促,半炷香后,她道:“多谢公子,我只看一眼就离开。”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像得到了自己心爱糖葫芦的小孩子,带着一丝满足,又似轻松哄骗到小孩子的大人,藏着几分意料之中。
她缓缓走向他,屋内晦暗不清,如深渊,同地狱。
擦身而过之时,他俯身靠近她,呢喃耳语:“你已经…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