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的出现,让薛镜感到十分意外,按他推测,长歌应该比薛镜更早认识胡岳,可谓见证了胡岳家族兴衰。
眼见胡岳起高楼,眼见胡岳宴宾客,眼见胡岳楼塌了。
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薛镜进了一间客栈,要了个无人打扰的房间,将门窗密封好,竹筒摆在案桌中间,将自己的老伙什拿出来,一件一件,一样一样放好,这些小物件银光闪耀,靓丽如刀,却也不是刀。这一头扎进去,这一研究,就是好半天。
...
十二年前,薛镜十六岁,只身来到洛城。
他无父无母,由一姓薛的人家抱过来养的,养父母便给他取名薛镜,薛镜每问及他的身世的时候,养父只是说,他是被装在木桶里,随江边飘来的。若是养父再有文化一点,估计会起一个类似‘江流儿’一样的名字。
那一年为了躲避徭役,养父母将薛镜送出了家门,在县户的册子里,薛镜是没有记录在册的,若是被征役时候发现,那么薛家也要收到牵连,光是罚金就是好几年的收入,薛镜带着养父给的十二两银子,来到洛城,按照书信上的指引,找到一个叫兆光临的人。
一路上,舍不得花钱,就在牛车的草垛,累了就谁在郊外,没有顺路的牛车,就一步步走过去,两个月的徒步,终于来到了这里,这座城,载着他的未来,他睡梦中幻想着以后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济也能有一处安身的地方,就像自己县里的地主乡绅一样,能居住在如此高墙里面的人,应该都享受着荣华富贵,现在自己挤进来了,而且他还很年轻,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
初到洛城,就被辉煌的城门口给镇住了,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墙,要用多少砖,才能堆砌二十丈高的城墙?而且,城墙上还起了高塔,这样一看,显得自己十分渺小,来往商队车辆,就如同一只只蚂蚁,钻进土堆里。薛镜握着包袱,正了正,重重咽了口口水,转身排进入城的队伍里,他养父说,找到兆先生,嘴要甜一点,争取拜兆先生为师。
虽然养父没有说兆先生是做什么行当的,但是在他想象中,这个兆先生应该很有钱,家财万贯,养父想要自己来学会赚钱的技巧,将来自己赚到第一桶金了,先给养父母分半桶,或者整桶都给他们。薛镜很早就听别人说,自己是捡来的,可是养父对他很好,没有打过他,还叫他读书识字,养母对他也不赖,虽然做饭不怎么好吃,但是从来没让他饿过肚子,在漫长的路途中,他有几次想要原路返回,再吃上养母的一顿饭。
薛镜的衣服里,紧紧贴着父亲写的一封信,这信的背后,留有兆先生的住址,这些天,他会时不时拿出来看,心中牢记着辛柳路东街三坊七号,这个地方。承载着一个发财的梦想,这个东街三坊七号,便是一个藏宝屋。
薛镜是充满希望地来了,可久居在洛城的人却没有对这个外乡人太感兴趣,薛镜的几次问路,都碰壁了,人们摆出一副厌烦的样子,眼睛斜视他,将手盖在鼻子上,驱赶他走开,多天没有洗澡身上不免有一些味道,可薛镜不懂本地人为何对外乡人如此排斥,他不气馁,最后在几个大娘的指引下,找到了辛柳路,可是这里却并不是一片繁华的地段,这里周边的街道到处堆满了垃圾,房屋破破烂烂,往远处看,竟然还有人当街小解,空气中都弥漫着酸臭味,与刚进城门的恢弘气派的景象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找错了地方,于是继续跟人打听起来,人们给出了一个个让他失望的答案,他们皆是异口同声地跟薛镜确认,这里就是辛柳路。薛镜还向一个书生拿出了信件,指了指着信件上的字,他甚至都不敢念出来。
“没错啊,我在洛城生活三十年了,这里是辛柳路还能错?好了别烦我,我有事要忙了。”
这些答案,如同晴天霹雳,将一个追逐财富的少年美梦破碎,诚然,这个兆先生再有本事,可是他终究就是住在这个破烂的街道上,试问,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会委屈自己住在这个地方呢?这一刻他非常伤感,手中的信件是捏了又捏,一个人是骗他,十个人可能也是骗他,可是如果问了二十个,三十个人呢?他不敢问,他害怕,这不是他想要的现实,因为养父是不可能骗他的,薛镜就站在街口,久久不敢向前踏出一步,他从中午站到晚上,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炎热。
就算在养父母家再贫穷,也不会落魄地住在一条街坊随地大小便的街道上。
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进去,这条街难闻的味道,他不知不觉中就适应了,好像,之前发财梦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这件事,不知不觉地就被他埋在了内心深处,等到哪天有机会的时候,再拿出来重温一下。
他这一天问路,见到了不少人,洛城如此之大,也不是人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吗?
兆光临是一个铁匠,兆先生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招待薛镜,有他许久没吃的肉,有他没见过的菜品,这些菜品,有的是洛城特有的,有的是从外地运来的,但是只有洛城找得到,可是,兆先生没跟他说,这些都是他从坊市里面偷偷捡捡来的,兆先生将菜洗了一次又一次,确保里面没有泥沙,若是他平时吃,随便冲一下也就算了了,今天的肉是屠夫几天卖不出去的肉,这些肉平日里都会扔给狗吃,不过今天很幸运,兆光临捡漏到了一块发黑的五花肉,切掉发黑的部分,其他地方吃起来可能有些发酸,但是经过高温烧制,加上一些作料,做出来也没有酸口的味道。就这样简单一顿,薛镜吃着吃着哭了起来。
“怎么,十六岁人了还舍不得家里。”
“不是,不是,兆叔,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情,从明天开始,我就在你这里学打铁吧。”薛镜坚忍着擦了擦眼泪,将嘴边的话直往肚子里咽,也不知道是难受过度还是吃的食物有些变质的原因,他竟然有些想吐,可是薛镜将这些都忍了下来,全部吃到肚子里。
兆光临用木板在他房间做了个隔间,房间很小,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桌子一侧点着油灯,薛镜就打着被铺睡在地上,他一躺下,发现地下漆黑一片,墙外还有蛤蟆再叫,他贴着墙角听的一清二楚,那晚,他很累,一躺下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半夜他被骚动惊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迷迷糊糊地伸手往脸上抓,忽而,指尖传来一阵剧痛,他很想叫出来,可是怕打扰到兆光临休息,但是那东西好像走了,他轻抚着手,摸到一滩水渍,流血了。
他不知所措,只好将受伤的手指往被子里擦,第二天安然无恙地起来,只是无名指紫了一块,兴许是被蜘蛛咬的。
兆光临的铺子,靠近一条臭气熏天的沟渠,每天一早,他会跑好几公里到城中的取干净的河水,用于打铁,这一跑就是两趟,四桶水差不多,再不济还有水缸里面的水,薛镜头三天就跟兆光临去挑水,兆光临让他记住路线,以后每天,他要早起一点,在自己洗漱完后,挑好水,早点打开门做生意。
实际上,兆光临开门时间与往常相比,不曾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有了薛镜挑水,他就可以多睡一阵子。
兆先生有个爱好,就是吃香蕉,市集上的菜可以捡一点回来,但是香蕉可一定是要买新鲜的,生意忙的时候,就托街坊去帮忙买两托,一托能吃上五天,兆先生有个习惯,就是坚持晨便,即便腹中没有什么感觉,也要蹲上半刻钟,总会有所收获,他管这叫坚持就是胜利;人贵在坚持。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只是有多年的便秘,不吃香蕉的话,肚子里要囤五六天的‘货’,没法周转。
他比别人讲究一点,自己用竹棍和布条搭了个茅厕,放两块搬砖垫脚,下面挖空一条沟渠,铺上打磨过的石板,一直流到外面污河之中,有街坊还会专程跑来兆先生这里一趟,让他帮忙磨一磨菜刀,转身借口就去上茅房了,等客人从茅房出来,菜刀也磨好了,收一块铜板。兆先生最讨厌这些借口来上茅房的人,他们不会跑回屋里,用葫芦舀一勺水,将粪便冲下去,拍拍手就走了,很多时候还要兆先生自己将粪便冲下去。
自从薛镜来了之后,情况好多了,这些杂事都让薛镜去做,不仅如此,兆先生索性自己也不冲茅厕了,拍拍手跑回来打铁,待到气味快要飘进屋里的时候,他便作疑惑装,轻轻地问薛镜,你去茅厕看看。
薛镜早晚挑水,帮兆光临的店铺打点前后,照顾他起居,唯独在做饭这件事上,兆先生不肯让薛镜掌勺,他说自己是淮北人,做菜要讲究个辣又不辣的感觉,薛镜是淮南人,有多辣吃多辣,他做饭的话把握不好。
在薛镜看来,兆先生是喜欢吃辣的,只不过,集市里的辣椒不好捡,能捡到的时候,那顿饭就能加辣椒,捡不到就说吃清淡点,实际上薛镜根本不吃辣,养父母从来不吃辣椒,家里的饭也多是甜食为主,养父母不是江南人,可总做一些江南菜系,薛镜很怀念养母的糕点,兆先生不会做糕点,他只会打铁,做糕点要更细腻的人来做才行,兆先生打铁很粗鲁,就品相来看,生意不好是常态。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兆光临终于肯让薛镜开始学打铁,从锻造一把菜刀开始,下料,安钢,推风箱、砧子、磨刀这些杂活薛镜在之前就已经做过,只剩下定型和淬火比较难,兆光临要将这两项手艺教给薛镜。
兆光临拿一块煅红了的铁胚子出来,兆光临左手拿小锤,右手拿火钳,兆先生指哪里,就让薛镜用大锤打那里,一般是大锤一下,小锤小改三下,惊喜的是,薛镜每次都能准确打到预想的位置上,就连兆光临都啧啧称奇。要知道,大锤的重量很重,力度很难把控,初学者还有不慎砸到老师傅的手的情况,他一开始也是小心翼翼,担心薛镜砸到自己的手。这样看来,这些顾虑都可以打消了。
薛镜学得很快,仅仅两块胚子,他就能锻打出与成品差不多的刀胚。
又几天,薛镜在淬火上,也展现了自己惊人的学习天赋,他制作的菜刀,寒光闪闪,可不知道为什么,淬火出来的刀身,有一种特殊纹路,这种纹路有点影响整体的观感,仿佛这刀随时会裂开,兆光临让薛镜一步步来,从头开始打一把菜刀给他看,可是在所有的步骤都经过兆光临的把关监察之后,锻造出来的刀刃依旧是带有奇异纹路,兆光临决定停业一天,测试了两个刀身锋利与否。
他找来一些纸,捡了一块过期的肉,又拿了一根木头,挨个实验,一试才知道,薛镜锻造出来的刀,用起来受力根本不均匀,在切纸这一块,只有刀尖一小部分才能切开一摞纸张,而兆光临打造的菜刀可以用刀刃的中间切开,至于猪肉,切猪皮的时候,薛镜的刀展现出很顿的手感,仿佛切在了一块牛皮糖上,无法切开,而砍木的时候,根本砍不进去。
不行,不行,不行。
兆光临将刀柄的桉木剃开,把刀丢到炉子中,化成铁水,自己 又打了一遍,这次,兆光临锻造出来的刀与寻常菜刀无异,两人找了好久,依旧不知道薛镜手法和步骤哪里出了问题,兆光临有些崩溃,打了十几年的铁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他感到有些许焦虑,一连几天,他一直便秘,任他清晨在茅厕里面蹲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排出来,他找了郎中要了点巴豆,关店一天,才解决身体不适,随之一阵虚弱感传来,就这样,两天店里都没有生意。一天,兆光临打铁时候分神,将自己手烫伤了,随后,他又大病了七天。
他以为薛镜会是一个锻铁的好料子,现在看来,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你走吧,你在我这里确实学不到什么东西,洛城很大,你很年轻,能学到很多东西。”
就这样,薛镜在来到洛城三个月后,就离开了兆光临家,进了一个戏班子,打铁的手艺不见长,倒是学起提线木偶倒是挺快的,很快,他就成为了洛城有名的小声,一人十根手指,能演一出完整的偶戏。
有洛城的富贵人家邀请他到府中演出,薛镜第一年终于拿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两百三十两银子,这已经能抵上养父母三年收入了。
他回到了辛柳路,准备拜谢兆光临,只见铁匠铺门口紧闭,薛镜敲门无人应答,街坊认出了薛镜,告知他兆光临早在六个月前死了,死在了茅厕里,裤子还脱了半截,应该是摔在地上,被利器蹭到了脖子。
“...”
薛镜怎么也想不到,兆先生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收尾,他顺着街坊指路,来到一出乱葬岗,一个个小土堆里面堆满了尸体,大部分没有墓碑,也没有棺木下葬,薛镜就挑了个地方,给兆光临刻了个木条,插在一块还算好的地方,尸体不知何处,就期盼鬼魂能够认回自己的名字。
有了盘缠,他从洛城赶回养父母家,这一路,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匹瘦马,骑一半,牵一半,一个月就回到家了,可祸不单行,薛镜回到村子,就受到了无数鄙弃的目光,一打听才知道,一年前,他漏户的事还是给官府查了出来,养父要替薛镜去服徭役,养母被强制关在牢里,养父在挖运河的时候死了,养母在狱中听到这消息,伤心欲绝绝食而死。他们的房子和两亩田地也被拿去充税收了。
薛镜听了一年来的近况,久久陷入沉默,手中栓马的绳子脱落下来,噩耗如雷,他怎么想不到,是自己害了养父养母,这一次,没有人再给他指出养父母的乱葬岗,因为早就随尸堆一起焚了。
薛镜回到那贴了封条的家,外面长满了青苔,透过石窗,依稀能看到里面的光景,值钱的家当都被搬走了,剩下一些破烂堆在天井里,目光所及,都是无数与养父母一起的场景,他轻轻伸出手,却是停在空中,嘴里想说什么,可感觉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苦忍的眼泪随脸角落下,滴在石板的青苔上,瘦马走到他旁边,一张嘴将封条给吃了下去。随后,薛镜去了一趟官府,声称自己是外地来了,要在这里开个打铁铺子,随后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屋子买了下来,又置办了一些打铁用具。
三天后,县府全员暴毙,喉咙上皆插上了奇异的菱形铁片,每块铁片后面,都穿有小孔,系上细绳,尸体排列得整整齐齐,围城一个圈血流在地上如同盛开的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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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镜将盒里的银刀一片片摆好,逐个逐个穿好线绳,每手捏三枚银刀,哗然飞出,深深刺入横梁,柱子,墙面,形成交错拉直的线,随后他又丢出两枚银刀,上下拉出四条细线,与前面的线交替其中。
他打开竹筒,将里面二十条布条取出,小心翼翼挂在这些线上,尽可能将布条撑开,用一块磨成凸状的晶体,仔细端详布料中的纹路。
这凸状晶体,是从明镜堂一位武丛侍郎身上偷的,要不是那人喝的大醉,自己也不可能轻易得手,据说这晶片是每个武丛侍郎办案必备的一项工具,外界很少有人能够打磨出那么精细的晶体,它具有强烈的放大功能,能够看出物品上的蛛丝马迹。
晶体在每一块布条上缓慢扫过,就连缝纫的小孔,都看的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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