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出现在山洞里的人是个瘦高个,脸刮得非常干净,除了这两样没有变化,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磨得经纬毕露的黑色礼服,脚上配着相同颜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子和袜子上都缀着补丁,他那副憨厚的脸上会时不时地露出愉快笑意。冒险家肯定还记得这个人,当他和克丽丝在那个房间里见面的时候,就是这个仆人为他们点过蜡烛。
这个人将火把埋到附近的岩石缝里,火一下就熄灭了,洞里变得漆黑一片,但仍有一丝亮光,好像是从水上折射过来的,冒险家从头到脚都抖了起来,不知道这个人要对他做什么,于是躲得远远的。话说回来,他不相信这个人是来救他的,在这种场合下,一个细小的动作甚至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
“你要去哪?”这仆人见到冒险家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就追了上来,差点还拉住冒险家的手,“听我说,你不能走,骑士先生,我是你的新伙伴,艾文,你早晚会认识我们的,如果现在不将火把熄灭,帝国人很可能会找到这里来,那么我们就很危险了。”
“我们?我什么时候站在了你们这边?”皮特斜着眼睛看着艾文,这个名字他确实听见过一次。
“团长说得对,你一定会亲自回来找她的。”
“啊!你别误会,我只是困了想找个地方休息,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儿?这不是我要睡觉的地方!抱歉了,艾……艾文,我呢,我确实干掉了一名帝国士兵,那又怎么样?我干得非常利索,不留痕迹,他们就连同伴的尸体也别想找到。”
“那么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就像有人往窗外泼了一盆冷水,刚好浇到皮特身上,也不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尽管如此,他依然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摆出一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的架势,毅然回答:“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躲起来呢?我只是喜欢孤僻,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名字也是孤儿院里的老头给我起的,也许那里还算不上是正规的孤儿院,幼年时代的生活简直一团糟,从来没有被一句温暖的话或者是一道柔和的目光照亮过,但是,我还是长大了,虽然一直没有朋友,我不需要大人的帮助就可以长大,有时候连我自己觉得这都是奇迹,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看,就是孤独陪伴我长大的,在某些人的心中,只有朋友才能唤起勇气与大度,而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很坚强,注定是要成为冒险家的男人。你再看看我的鼻子,这,这,还有这,我的其他部分都很好看,唯独鼻子最难看,上面有太多黑色的斑点,女人们避开我正是这个原因,这是我在掏烟囱的时候留下的,从孤儿院里出来后,我就成为一名清扫烟囱的工人,有一次,那鬼屋子的主人竟然不知道烟囱里有个人,把壁炉里的火点着了,还好灭得及时,我可是被熏得一头栽了下去!”
艾文似乎在听,似乎又没在听。
皮特捡起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十二岁那年,我才成为水手,也许谈不上合格的水手,但已经是镇上最好的码头搬运工了,我发现一个人生活真是太好了,在那个时候,我就想象有朝一日能够住进靠海的山洞里,而不是一些大吵大闹的地方,一片凄凉的地方看起来只有几个穷鬼住的屋子里,还有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的黑洞洞的过道和落院,在那些地方,在泥泞中打滚的喝得烂醉的男女到处都是,喏,就像这里,像艾罗海湾,也不是有一群整天在酒馆里吵嚷的大人吗?肮脏的、破败的气氛弥漫了大街小巷,而我呢,我只是众多受到污染的孩子里的其中一个,嗨!你在听吗?伙计!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去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不,我不要去那里,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哪?退潮之后,这里所有的洞穴都会被淹没,难道你想就这样消失吗?而且,你不是已经跟着我走到这里来了吗?”
艾文说得没错,冒险家的嘴巴虽然一直在拒绝,但是双脚还是挺勤快的,他把话讲到十二岁当帮运工那会,就已经随着艾文来到一口井的旁边,这井底浮着一块木板,刚好可以站上去两个人,木板由三根粗细相等的绳子吊着,太暗是看不出来的,艾文拉住其中一根绳子,井底下就有人接应似的也拉了一下绳子,艾文随即又拉了另外两根绳子,一根拉了三下,一根拉了五下,木板忽然浮了上来,然后听到井底下的水从另一个洞口排了出去。
“这小家伙可卖力了,团长发现他的时候,他才四岁,也是从孤儿院里找到的,而那孤儿院已经被帝国人烧得面目全非了。”艾文站在木板上,用手指着下面,他说的那个人应该就在下面干活。
“好呀,她想让我帮他拉绳子!”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是骑士,骑士就应该干点更伟大的事业。”
“那就死在战场上,倒还不如在这帮忙拉绳子呢。”
“如果你这么想在这拉拉绳子,我会和团长打个招呼。”
“别想诱导我!真是嫩得可笑,你们为什么要住得这么隐蔽?我觉得你们更像下水道里的小偷,好,小偷也有豁出去和帝国人对着干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你们拉我入伍就是想多找个人垫背,说不定我哪天就被人抓住了,就像广场上的那具尸体,那就是被你们利用,后来又被人抓住的可怕下场啊。”
“我没有强迫你,团长也不会强迫你加入,你可以试着再在外面多活几天,嘘,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是帝国人!”
皮特对帝国人这个词已经相当敏感了,他几乎是单脚跳到井里来,自己则贴在艾文身边,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自己被敌人抓到并且杀害的画面。
然而已经过了很久,他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艾文!你可不能这样对我!我说过我要住在山洞里碰碰运气,这是要去哪?我快站不稳了,这木板有多久没载重了?”
“不用怕,摔死的可不会是你一个人。”艾文笑着说。
“讲吧,有什么条件?那个恶毒的女人又有什么要求?事情已经变得相当严重了,木板快要不行了,我听到它在申吟!”
事实上,木板撞在了井底的岩石上,他们已经平稳着落了,只不过皮特一直紧张地闭着眼睛,左右摇晃的是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艾文又发出了表示正常的口令或者是暗号什么的,井的尽头的墙上闪出一团微弱的烛火,一个男孩子的侧脸从这岩石墙的缺口处露了出来。
这个男孩子应该就是艾文刚才所说的那个被克丽丝从孤儿院里带回来的孩子,他的年龄小极了,样子十分古怪,额头扁平,还长着一个狮子鼻,其貌不扬,冒险家还没看清这个人是谁,男孩子的侧脸就从缺口处消失了。
“我看得出来是艾文先生,可另外一个是谁?”那孩子问。
“是我们的新伙伴,一名骑士。”
“一名骑士!能让我看看他手上的戒指吗?”那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带着异常的激动和兴奋,仿佛遇上令他崇拜的那个人了。
“可以,但不能在这里看,让我们进去吧。”
墙被推开了,应该是一道暗门,那孩子也走了出来,终于能看清他了,这孩子穿着一身大人的衣服,袜子和裤脚都很长,一顶偏矮的帽子十分潇洒地扣在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用左手将右边的袖口往胳膊上挽了一半,右手臂才露出来,皮特看到,这孩子的右手已经没有了。
“艾文老伙计,你说的骑士就是这个人?”那孩子在皮特的身边转了一圈,停下来说,“可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看上去像个胆小鬼!”
“孩子!胆小鬼?你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冒险家伸出手去抓那孩子。
可这孩子机灵地很,像是一条住在洞穴里的蛇,他轻易就躲开了,而且还对皮特做起鬼脸来:“不但像个胆小鬼,连行动都顿得像僵尸,难道团长就不怕他被敌人抓获吗?”
“哪来的野小子,你开过船出过海吗?我可是那一带最著名的海盗!”皮特哄孩子似的还想抓住他,但这孩子已经用一只手攀到了石柱顶端。
“一点不错,他是个孩子,而且是个胆小鬼。”艾文认同男孩子的看法,颇为犹豫地回答,“当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伯雷,原石戒指选中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偏偏就是他啊。”
这个时候,男孩子像是看到了白色闪光,他忽然从顶上窜下来,眼睛朝皮特的手上一翻,仿佛看到了圣人,他正打算说什么,眼泪却把嘴巴糊住了。
艾文摸了摸孩子的头,对皮特说:“这孩子,你是他见到的第三个骑士,他相信只有你们能从敌人手中夺回并且重建家园呢。”
这孩子的双脚已经钉在了这里,刚才那调皮的眼神忽而变得悲伤,他从地上欠起身来,把左手搭在颤抖的胸口,仿佛刚刚做完一场噩梦,焦虑不安地望望四周,对皮特说:“艾文说得对,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骑士,克丽丝小姐是第一个,她一直是我尊敬的人,只要她说的话我都愿意听,当然还有扎克,还有艾文,现在,又多了一个,先生,能让我握住你那勇敢的手吗?”
好一会儿,皮特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感觉到双手都温暖了一下,又变得冰冷,一些从天而降的使命将他托举到与太阳平齐的高度,他八成是想不到接下去要做点什么,但他坚信今后的日子完全不像之前的冒险生活那样舒服惬意了。
暗墙一道接一道打开,全是那孩子为他打开的,暗道里,出现了由一些烛火铺成的光,那光亮的尽头,便是命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