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才过一天,一觉醒来,太子只觉得这皇宫比以往更冷了,很久 没有像昨夜整晚整晚地梦见母亲。
“太子殿下,皇上身边的管事的公公已经来过三回了,问您可曾起来?”小圆子瞅了他一眼,瑟缩着回道。
“父皇找我有事么?”太子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
“皇上只说等太子睡醒了,去他那儿一趟。”
“小圆子,给我更衣吧。”
吃完早膳,日头已经当空,神火殿没有人。
“太子殿下,皇上在锦园宫陪瑜妃娘娘用午膳,奴才这就领您过去。”一旁小太监连忙说道。
“不了,我进去等等吧。”他说着,便走了进去。
这个地方不大是他愿意来的,幼时总觉得父皇太过可怜,一个人呆在冰冷、威严、空虚、孤独的大房子里,大门一闭,便与周围的世界彻底隔绝,待到长大,知道每个皇帝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将在此渡过时,他本能地排斥起来,如非万不得已,绝不踏进半步。
“你来了。”皇帝进来的时候,他正拿起一个奏折,皱眉看着。
“儿臣见过父皇!”客气地有些疏离。
“呵呵。”皇帝尴尬地笑了笑,“我一早去见了你姑姑,告诉她朕想立瑜妃为后,特来问问你的意见。”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会有什么意见,若没有其他的事,儿臣想回去沐浴、更衣,晚些时候去看姑姑。”
“瑖若!”皇帝叫住他,声音里有丝落寞与沧桑,“这些年,朕太累了,后位也空了太久,朕已经老了,只想在剩下的时光里多享受一些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瑾瑜是个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的女子,至于她肚中的孩子,朕保证,绝对不会威胁到你继承皇位。”
听完他的话,他没有回头,径自走进御花园,脑海里是梦中母亲的影子,面容惨白,毫无一丝血色,那时他还太小,父皇并没有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放不下的人始终只有他一个!
母亲与父亲的决裂是在姑姑出事之后,在护国神相死后的第二年,那一年他连升四位贵妃彻底摧毁了母亲脆弱的承受力。
这么多年,他本以为母亲会是父皇心中难以愈合的伤,所以才会无止境地容忍自己的种种胡作非为,几次三番下压臣子提议废黜太子的奏折。
只是后宫佳丽三千,只有他的母妃妄图霸占一个帝王所有的爱,自欺欺人地做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十多年过去了,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将她取代,现在是瑜妃,谁知道以后会是谁呢?
也许父皇早已忘记了关于她的所有一切吧?除了他这个儿子,偌大的皇宫已经找不到关于母亲的任何蛛丝马迹 ,就连着空了十几年的后位也将被人填满,这样想着,心里一阵恶寒,秋日的阳光温暖不了身体半分。
焚香沐浴,洗净铅华。
十六的月亮,倒是比昨日更亮、更近,仿佛一轮燃烧的玉盘,些许照暖这清寒的夜。
他拿起宫女准备好的食盒,屏退左右随侍,穿过后花园,穿过荒芜的北苑,拐了三个弯,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大门紧闭,两旁各有五位身强力壮的带刀侍卫守护着,见他走来,恭敬叫一声:“见过少主。”
他点点头,两位武士将厚重的铁门打开。
心里瞬时凝重起来,整个葱茏的院子笼罩在温柔的月光之下,没有她的影子,心里有些着急,以前每到这个时辰,她都会在院内小亭子里静等着他的到来。
“姑姑!”他轻声叫唤着,怕打破这夜的宁静,更怕惊扰到她敏感的神经。
低沉哀婉的箫声自竹丛中幽幽传来,似对月嗟叹,空渺无言。
箫声渐行渐沉,直至无声。
“姑姑!若儿来陪您赏月来了。”瑖若望着她的方向,柔声唤到。
竹叶的影子凌乱地洒落在她的身上,脚步轻柔缓转,仿佛怕踏碎一地的月光,她尽可能地轻迈着步子缓缓朝他走过来。
这个时候的她,有一种难言的空灵至美,一点都不像一个不正常的人!
女子将箫抱在胸前,看着他微笑。
“姑姑,我给你带来了月饼。”瑖若说着,拿起托盘上的一个月饼,剥掉上面的纸,体贴地递给她。
她含笑打量着月饼良久,指了指天上的月。
“嗯,今儿是十六,月亮比中秋还圆呢。”
临水阁也有人不愿辜负这大好的月色。
怀衫吃了晚饭,跟柳明裳打了招呼,便一个人提着剑,走到了潇澜河边。
林椴衣在临水阁只待了一天,便于黄昏时分,乘着一叶扁舟离去。
她索性脱掉鞋袜,将脚浸在冰凉的水里,让大脑得以清醒。
周围虫鸣一片,竞相欢鸣,在这此起彼伏的热闹中,一个细微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水花相击的乐声!
她定了定心神,确定了声音的位置,连忙穿好鞋,提着剑,无声地靠近。
五丈之外,浅水滩处,一个人正在击水舞剑!
剑势极快!搅起纷繁点乱的水花,起升错落,渐次形成一道薄薄的水帘,将舞剑的人圈在了中间,月光幽幽地映射在水帘上,幻化出深浅不一,光影交叠的彩虹。
怀衫隔着水帘,打量着里面的人,那身姿有些眼熟,不过他周身色彩太过繁盛,且不断变化着,看不大真切。
临水阁的地盘,自然是自家弟子!想到这里,少女的调皮心性被激起。
凌水出击!
帘中的人瞬间感受到了周身气息的变化,却没有转换身姿,依旧侧对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防守漏洞!
这一剑起轻软,轻巧一戳,想要挑穿水帘,怀衫狡黠一笑,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两人之间又生出一挂水帘。
她被隔在了他世界的外面。
心里不服气,复用剑一挑,身子移动步步紧逼。
新的一层水帘,在她剑落下刻,复又挂起。
心里堵着一口气,脚下的移动越来越快,眼见二人就将撞到一起,空气中裂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两剑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水花冲天而起!
二人你来我往,怀衫从未觉得手里的剑自己如今日这般灵巧圆滑,运用自如,仿佛已经融入自己的血脉。
呼吸厚重,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出剑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另一把剑也没趁胜追击,而是随着她的剑势越来越缓。
两人周围的河水渐渐平静下来,谢流碧笑望着她:“林师妹,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家出来溜达且贸然找人过招可不安全,以后不要了吧。”
怀衫这才发现,她离他已经这么近,一抬头,便抵上他的下颚。
连忙低下头,退开了些,“师兄为什么这么晚还在练剑呀?”
流碧笑看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为了两年后的武林大会吧 !这个武林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星流剑的飘逸神采了。”
“武林大会?”
“嗯,”流碧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慎重,“林师叔销声匿迹十五年,太多的人忘记了曾经艳绝武林的星流剑了。”
怀衫不知道说些什么,静静看着水中两个人的影子,摇曳成一个个如梦如幻的梦境。
“师妹!要起床练剑了哟!”
怀衫将有些发烫的脸探出被子外,惊吓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天竟然已经这么亮了!
戴云辉看着她挑了挑眉毛,那里面的潜台词她不用想就知道:“林椴衣才走一天,就又迟到了,果然我这个师父比不上他那个父亲么?”
怀衫讨好似地朝他笑了笑,乖乖打坐做好。
随后的几天,晚饭后,怀衫总是借口外出,毫无意外地都能够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见到他。
流碧倒也不气不恼,偶尔也和她比试两招,大多的时候是两人扎在水里各自练习。
月亮一天天亏损下去,弦月变成了一弯细眉,又从西方的天际升起,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慢慢恢复饱满。
日子,就这么滑溜溜地过了。
这日晨练完,戴云辉通知众弟子,明儿是重阳节,按临水阁的惯例,给弟子们放一日假。另外在幻月山有个菊花酒会,有没有弟子想要前往的?
“幻月山?”怀衫心里一惊,忙用手拢头发掩饰,林椴衣为了掩护她的身份,并未告知戴云辉她的母亲便是秋碧曳。
戴云辉将场中弟子扫视一圈,见无一人应声,失望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们呀,幻月山秋褚宫那么好的地方竟比不上一日的逍遥快活么?”
怀衫眼角的余光不自禁朝流碧瞟了瞟,只见他目光凝成一团,眉头微皱,似陷入沉思。
柳明裳这几日因身子不舒服,第二日懒懒地躺在了床上,怀衫无奈,只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孤身一人来到皇城中最繁盛的街道。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跨进一个院落,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传入耳朵。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教书的夫子苍老的声音,透着一股豁达的沧朗,怀衫听了,心里蓦地一动。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作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一首诗朗诵完毕,接下来是孩子们自行朗诵的时间。
隔着私塾略显破败的木窗,怀衫看到了满头花发的夫子,正拿起案桌上一个幽暗的陶瓷杯,啜一口茶,动作略显缓慢的放下,一脸舒心的笑。
生命最本真的状态,便是这般无欲无求的心满意足吧。
她倚在窗外,不期那道和善的目光投射进眼睛,怀衫愣了愣,急忙低下头,快步走开。
“孩子,进来吧。”沙哑的声音透出内心的良善。
怀衫停住脚步,面色羞赧。
“进来吧。”老夫子站在门口,朝她招手。
怀衫略犹豫了一下,缓慢地走了过去。
“也想读书识字么?”夫子一脸和蔼的笑。
怀衫讷讷地,既没有点头,也未摇头。
“来,给你 ,找个位子坐下吧。”
怀衫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在一群孩子中间,在阳光照进的屋子里,手捧一卷发黄的书卷,细绳颂吟着那些古老、神圣的文字,体验着一种如此接近家的地方的感情。
“孩子们,吃饭咯!”清朗的男声在木门的吱呀声中显得格外欢悦。
阳光下伟岸的身躯,衬托出脸上的笑容灿如菊花。
孩子们欢呼雀跃地一拥而上,怀衫呆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脸笑意耐心地将糕点一个个分到孩子们手里的男子,脑子里“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这位、、、”流碧转过头,手里拿着的糕点“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怀衫,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