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洛特不作回答。他在心里暗暗纠正她的说法———你之所以没有丢命,岂能归功于爱情,这只能归功于人性的几条基本原则。不过,要与伊莲雅谈论诸如此类的陌生论题,完全是对牛弹琴。
隐修会的女首领不慌不忙地向小教堂门口走去,呼唤她的弟弟阿雷斯和阿拉伯人。但是当她转身回来想找赛洛特,同时那两个男人手里拿着出鞘的刀剑从黑暗中冲进小教堂的柔和黄光之下时,圣殿骑士大师早已绕过圣坛进入暗道,通过只剩下一道细缝的入口,以悲哀的目光注视着她。圣殿骑士大师急急忙忙通过暗道向地下墓室走去时,听见巨人阿雷斯的破口大骂之声。他不需要听清伊莲雅的话就知道,她是在指示手下的人将厚厚的墙壁推倒。
然而等到他们真的把墙壁推倒之时,赛洛特可能早已借助于停泊在小岛岸边的一块跳板上的等他的小划子到达对岸了。他心里希望,自己还能够与托尔和那姑娘会合。
赛洛特?冯?莫茨好像对修建在偏僻之地的怪模怪样的建筑物有所偏爱———而偏僻与怪模怪样这两个特点相互结合,便成为了将圣殿骑士城堡与荒无人烟的房群中的废弃楼连接起来的惟一纽带。拂晓时分,通过地图的引导他们来到这里。一路上,托尔和史黛拉都沉默着。
托尔怀疑,即使上到更高的楼层,也不见得能看见不一样的景象。此外,由于这是前不久绑架他的人所使用的车,就是这辆车把他搞得失去了知觉而将他从修道院运到广场去的,因而他决不愿意在这后面不必要地多坐哪怕是一秒钟。他开门下车,要不是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到,长时间开车、精神高度紧张、激烈战斗以及苦恼填膺已经消耗了自己的大量精力———而当他处于有害无益的狂热情绪之中时,他曾错误地以为自己的精力几乎是耗用不尽的———他很可能会长舒一口气而觉得轻松惬意。他觉得肩膀和后背很痛,而且左面一只耳朵里,仍旧回响着武装战车轰鸣声和激战的噪声所遗留下来的令人难受的嗡嗡嘤嘤之声———此时此刻,当他处于这空荡荡的楼里完全寂静的环境之中,他才感到了这种耳鸣之声。而在这几天里,他意识到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鉴于迄今为止,无论他所受的伤有多么严重,都能很快痊愈,故而他推测,自己的骨骼和肌肉之痛,可能只具有心理变态的性质。不过很可惜,这丝毫改变不了他疼痛的事实。
史黛拉也下了车走到他的身边。他俩闷闷不乐地扫视着这了无人迹的黑魆魆的车楼。
“我呀……在这里依旧觉得相当的不舒服。”片刻之后,史黛拉肯定地说道,同时惶惶不安地移动过来靠近他。
托尔用眼睛探寻她的目光。自从他得知她还活着以来,此刻是他俩真正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
“我还以为赛洛特把你杀死了呢。”过了几秒钟他喃喃说道。
史黛拉使劲摇摇头,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脑袋还在肩膀上。
托尔看着史黛拉的每个动作,犹如她是一件美妙无比的礼物。
“你这是怎么啦?”过了几秒钟,史黛拉担忧地问道———因为她看见他如此默不作声而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同时还用手摩挲着他自己的臂膀。“没问题吧?”
“没问题。”托尔回答得太快了,不禁使人怀疑其是否可信。“我想是没有问题的吧,”他又较为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母亲派他参加战斗,去杀死他的父亲。几十个男子汉被残酷地夺去了生命。他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第二次失去了家———当然,这本来也不是他的家,而只是一个舅舅和亲生母亲将他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而保管起来的地方。
但是史黛拉还活着。
托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一切正常。起码眼下是这样的。
史黛拉报之以微笑,他伸手把她抱住,使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他决不会让她孤单无靠了,决不会任她再度陷入危险的境地。他将留意照看着她。一定说到做到。
他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站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史黛拉温柔地推开他,在大众车的装卸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而后他也挨着她躺了下去,接着好几分钟,托尔一门心思不让她察觉自己心里的反感。然而史黛拉终究还是把他的思想引入了使他倍感沉重的轨道。
“仅仅因为这些人说,他们是你的父母,还远不能证明,事实的确如此,托尔。”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
托尔点头。“我知道。但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你的父母究竟有什么问题需要用刀剑来解决呢?”史黛拉不解地问道。
托尔的目光转向别处,同时他搜索枯肠,试图找到恰当的词语来对所有这一切荒唐或者说令人吃惊的事件作出解释。
“要是我告诉了你,你一定会认为我发疯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你还是告诉我吧。”史黛拉固执地说。
“我的母亲在寻找圣杯,因为这东西能够赋予她无穷无尽的权力。而我的父亲作为圣殿骑士团的大师,却要阻止她得到这个东西。”托尔力求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内情,目的是为了明确表示,他并不赞成这整个疯狂的宗教过激行为,而且永远不再卷入其中的鲜明态度。他明白,想要避而不答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他也可以根据她对这一番坦率而真诚的表白的反应推测出,她是否真的是无条件的爱自己。
一开始史黛拉根本就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大概是为了推测一下,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在他的大脑里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会不会不顾眼下的严峻形势和她开开令人不愉快的玩笑,或者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当然只能是她所加以考虑的最后一个可能性。紧接着她猛然一弹而起,跳下装卸平台,像个士兵似的挺身站着。
“那好。我们走吧。”她断然说道。
托尔却站着不动。她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过他们究竟该走向何方呢?
“托尔,求求你了!”她以恳求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太令人难受了!我们走吧!马上走!”
虽然她并没有说:你疯了,托尔。让我们回修道院去,找专家谈谈这些情况,因为我为你感到担忧。但是他却觉得,她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她同时肯定是为了保护她自身的健康,并在她与一切亲眼所见的恐怖事件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托尔缓缓站起来,神色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那双为了避免看见现实世界而试图闭上的眼睛。就他而言,对世上的许许多多事物,以及一系列形形**的事件和认识,也是理解不了的,他希望,最好是将这一切从自己的意识之中清除干净,他还希望,只要抱着漠视这一切的态度,就足以使之不会发生。但是漠视却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例如他就已经干过一次拿史黛拉的性命作赌注的傻事了。
“与弗兰克打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当我们后来看医生时……你不是看见了,我的伤口好得多么快……”
“行啦。”史黛拉以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既倔强而又莫明其妙的神态。“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托尔心里明白,她对此根本不想理解。她千方百计力求逃回正常状态,而把通过冷静观察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一切不予考虑,同时怀着一种怪癖的希望,希望借日常生活将来自于修道院之外的世界对她发起攻击的荒唐行为拒之门外。可是这荒唐行为的主体却是固执的,而且还配备着重型武器。
若是托尔想要使他俩双双躲过这一切劫难而逃生,他就需要一个将史黛拉拽回到残暴的事实基础上来的证据。他蹲下去,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从皮套子里抽出来。史黛拉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呆若木鸡,同时双目圆睁双唇大开,盯着托尔用匕首在自己左手掌的皮肤上深深地划了好几下。从托尔所划开的很难看的口子涌出深红色的鲜血。
“你疯了吗?!”史黛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地喊道,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举刀自残而坐视不救。她迅即跑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左手腕。“你这是干什么?!”
托尔并不立即回答,而是将划伤的手握成拳头。鲜血滴落在史黛拉脚下的地上。
“他们是另类,”最后他低声说道,又把手松开。“而我同他们是一样的。”
史黛拉低头凝视已经愈合结痂的伤口,惊讶得不知所措。如果说她的脸上经过前几天的劳累之后还有一丝颜色的话,那必然是苍白之色。她全身犹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史黛拉……”托尔小声安慰她,而姑娘一甩便松开了他的手腕,仿佛触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似的,还倒退了几步。
“我要离开这里。”她气喘吁吁,差不多是歇斯底里地说道。
托尔惊愕地断定,她一定是怕自己。他只不过是想让她睁开眼睛看看现实罢了,现在她却被自己吓成了这样。这可真是不公平!对他现在这种德行,他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啊!
“现在别让我孤独无依。”他绝望地恳求道。他迈步朝她走去,还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是史黛拉就像遇见了长着两个脑袋的太空怪物似的躲开他连连后退。而托尔却不顾一切地紧跟着她,最后抓住了她的肩膀。“请不要把我扔下不管!”他又说了一遍。他泪水盈眶。“没有你,我什么都干不了。”
史黛拉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浑身如白杨树叶一般瑟瑟颤抖。随后她满脸的惧色变成无能为力的表情,末了竟然转化为极度的绝望。
托尔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搂住她。咸味十足的热泪浸湿了他的连衣裤战斗服,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娇柔的身躯由于号啕大哭而抖个不停。
伊莲雅并非是在蒙受耻辱之际才怒不可遏地决定剥夺阿雷斯的权力的。剑术大师(他是而且一直是剑术大师,真是活见鬼!)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姐姐如此勃然大怒。阿雷斯并没有脚后跟一转就扬长而去的惟一原因是,他将她的盛怒理解为自我憎恨,而她的自我憎恨传染给他之后,眨眼之间便烟消云散了,并且她事后会感到羞愧的。毕竟她的使命没有能够完成确实不能归罪于他,而是由于她的头脑简单而引起的后果。他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咬紧牙关,与西蒙和蒂洛斯一起动手把这该死的墙壁捣毁。
当他们刚刚在墙上砸开了一个勉强可以钻过去的缺口时,伊莲雅又交给他一项任务以示酬谢。要求他把叛逃而去的外甥再找回来———即使这道指令并非来自于舍里夫,那也是令人很不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