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他在德文纳庄园里根本没有受到庇护的感觉。他想跑掉。他想看见史黛拉,带着她一起走,到远离修道院的地方去,到远离自己的母亲和世上所有疯子的地方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他心里明白,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管新家乡在什么地方,他要在那儿找到家的感觉,找到安全感,也需要很长的时间。然而在这里,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的。
“只有赛洛特和圣殿骑士们不再阻挠,并且我们掌握了指引我们找到圣人之墓的全部遗物,才能找到圣人之墓。”伊莲雅断言道。听见母亲不假思索就说出这番话,托尔吓了一跳。伊莲雅站起来朝托尔走了几步,可托尔却不明白她看自己的目光有何含意,所以他既不答话又没有以别的方式作出反应。“你怎么啦,托尔?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伊莲雅问道。
托尔站起来。哦,他心里的想法可多了。他既愤怒又失望,根本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多待一秒钟都不愿意,哪怕她是母亲、祖母和小妹妹三代人共同的化身也不多待!他已经得知了他认为重要的全部信息,而且还有他甘愿放弃的另外一些东西。他已经认识了他们,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已不在人世,斯图塔欺骗了自己。他要珍藏所了解到的这些,将这些与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时期一并锁在心底,开始过一种自我负责的成年人的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在海上、圣塔克或者在西亚简陋的泥墙茅舍里,总可以找到一个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平静的地方,一个赛洛特永远不可能发现自己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一边犹犹豫豫地回答,一边无可奈何地耸起肩头,他难以直视伊莲雅的眼睛。真可恶,为何母爱竟是这样一种可怕的居高临下的优势情感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你要知道。”他鼓起勇气像挤牙膏似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舍里夫平常毫无表情的脸上那两只眼睛,此刻眯成饱含怀疑神色的两条细缝。伊莲雅则在一瞬间里显得神色惊惶,面色阴沉,眼看着就要说出难听的话来。这又令托尔大吃一惊。
“这与你毫无关系吗?”伊莲雅脱口而出。平常在她所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里都带着的母亲式的关爱之情,此刻已不见了踪影。在心里,托尔与极端矛盾的各种思想情绪进行了一番较量,搜寻能使此时的形势缓和下来的合适词语。可在他尚未找到恰当的开场白之时,伊莲雅的情绪先缓和了下来,她向前跨了一步,离他更近了,她咄咄逼人地盯住他的眼睛。“在我的血管里流着与你一样的血,托尔,”她用恳求般的腔调小声说道,“你是圣克莱尔家族的成员,也是郇山隐修会的成员。”
托尔没有答话,只是用疑惑的表情回应她的目光。我的母亲这是在吓唬我……难道这也是一种完全正常的母子关系吗?难道孩子们就是出于这个理由而百依百顺任由父母们摆布吗?
“圣人之墓就是我们的命运,”伊莲雅提高声音继续说道,“是你的命运!你肩负着一种伟大的责任,你不能随随便便地摆脱这个责任。”伊莲雅又转身离开托尔,朝舍里夫走了几步,接着再一次转回身。“是赛洛特杀了你父亲!他也要杀你!”见托尔依然不知所措,沉默不语,伊莲雅气咻咻地补充道,“你知道,当他再也用不着你的朋友斯图塔的时候,他是如何对待他的吗?”
托尔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他对斯图塔干了什么?这个疯子究竟对斯图塔干了什么坏事?当他再也用不着他的时候,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从前他以为,修士和拐走自己的人是朋友,他们合谋串通把他藏在修道院。对,这样说是恰当的。而母亲的话似乎可以驳倒这种猜测。仿佛有人悄悄地对托尔说,他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起码此刻不需要。对于他来说,这一切是太复杂了。托尔深切地感到,如果自己再挨打,只要再打一下,就必然被彻底打得个稀巴烂。他咬住下嘴唇,集中力量用牙齿咬进肉里去,把自己咬得火烧火燎般痛,以此来尽情感受给自己带来的肉体痛苦,从而忘掉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痛苦。
“这圣人之墓和你很有关系呀,我的儿子。”这次伊莲雅的腔调里流露出更多的温情。
托尔的理智对抵制母亲的话的是徒劳的,因为最近才闯进他的内心扎下根来的嗜杀成性的地狱看门狗,此时又一次醒过来了(所幸这畜牲迄今为止大多数时候都是用狗爪子蒙住耳朵酣睡,根本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短短地狂吠几声,大喊道,赛洛特这家伙理该为对他父亲、伊莲雅、斯图塔以及他本人所干的坏事而受到严厉的惩罚。于是,托尔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最近几天,你的整个生活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伊莲雅走到他面前,深情地抚摸他的脸。
这种触摸……他绝望地想。若是自己藏身在加尼亚利福的腹地某处,没有她,他是否会幸福呢?
“但是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随后便将他抱在怀里,“也能理解了。”
有可能吧。当她一边说一边把让人感到慰藉的温暖传递给他,并把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完全轻松的感觉注入他的心田之时,托尔心里如此思忖着。但是或许也不可能。至少托尔觉得自己明白了,他不能再离开自己的母亲了。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她,不管身在何处,自己都不会幸福。
经过了事变频繁的漫长一天,直到深夜托尔才上床睡觉。尽管由于担惊受怕而惶恐不安,但是一整天的劳累却使他四肢沉重疲乏不堪。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没有多久,便沉入了无梦的酣睡。在此之前的整个时间里,他都生怕阿雷斯或者舍里夫会突然出现在客房里,把他的喉咙割断或者给他的胸膛打进一块楔子,以便演示给他看伤口是如何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愈合,说穿了,他们就是要看着他遭受痛苦煎熬来取乐;或者,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再重复一遍几个小时之前在练剑大厅里那个黑发疯子的举动。
在德文纳庄园里的第二天,谁也没来叫他起床,他是自己醒的。醒来之后,托尔很不乐意地把腿伸出床外一跃而起,看了一眼手表,虽然已经睡了八个多小时,可他仍觉得筋疲力竭,没有睡够。
托尔心里有个荒唐的愿望,希望能把时间倒拨,以神奇的方式在修道院的寝室里醒来,要真是这样,他最想立刻再倒在枕上,闭上眼继续睡下去。不料,他脑子里面的那部机器竟然动了起来,先是缓慢地,而后越转越快并且一如既往地乱成一团。过去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给今天这个刚刚开始的日子投下了阴影,在托尔还没有吃东西,甚至还没有洗漱的时候,这些阴影就像是有意要败坏他的这一整天似的。
香喷喷的新鲜小面包,美味诱人的香肠和加了焦糖的热腾腾的茶,顷刻之间便将残存的疲劳感消除干净了。托尔看见,床边的凳子上有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有人体贴入微地为他准备好的早餐。尽管在没有直接面对伊莲雅的时候,还很难把她视为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母亲,可他却觉得这种关怀的表示犹如是母亲在自己的脸上吻了一下。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把早餐给他送到床边来过。迄今为止,他每天早晨都得排着长队领取早餐,前前后后都是一些很不高兴地抱怨着睡过了头的少年,个个手里端着茶色的劣质托盘,说不定正一边排队一边勾着头打盹儿的时候,上面就有了一只小面包、一片发霉的奶酪,有时还有一个煮得特别硬的鸡蛋———如果运气好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有特别多的贪婪的家伙悄悄捞几只藏在自己的身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