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六号，明天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估计明天的高速公路会拥堵得一塌糊涂。因此决定白天做好一切准备，下午六点准时出发，争取明天天亮前赶回清泉寨 。我幸好随身带了一张银行卡，上面有十多万元。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出院手续，也把我的车后排坐位进行了改装。一切安排就绪。我吃完中饭后回宾馆睡了四个半小时。下午五点四十分，护士们一起帮我把王光亮抬上了我的小车。小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兰兰买了一张小凳坐在后排坐位旁边，一上车就紧紧地拉着她爸爸的手，两眼盯着她的爸爸。王光亮一上了车，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我扭头对他说：“王光亮，我们回家了，感觉好吗？”他声音虽然微弱，但情绪十分放松地说：“洪兴老弟，真是太感谢了！”
我全神贯注，尽量避免急刹车和急转弯。六点半钟，我们终于离开了拥挤的城区街道，上了湖区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这时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已经影影绰绰，象一道黑色的长城横亘在面前。路上车辆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但道路总算能够通行，我打开了车灯。向前面望去，车辆的后视灯组成了一道蜿延不绝，蔚为壮观，不断向前蠕动的火龙。从湖区到宁州，正常的行驶需要八个小时，我祈祷道路和车辆都不要出现意外，这样，天亮前赶到清泉寨的时间就会绰绰有余。我平时很喜欢夜间飙车，特别在这种不冷不热的黄金季节，让夜风吹拂着平时总是晕晕的头脑，有一种放飞自我的感觉。但今天我的心自然是沉甸甸的，因为后排座位上躺着的这个病人，他已经气若游丝，但内心对家乡的向往和激情依然火热，正是这种火热的激情在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我要尽最大的努力，使他能够看到明天早上家乡的日出，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满岗愁、峦头山和北岭。近年来由于交通方便，我每年清明节都要回家祭祖。每次回去，我都徜徉在那些废弃的老屋前和小巷里，徜徉在儿时洗澡摸虾的小溪边，因为正是在这些地方，铭刻着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欢乐。王光亮的心和我的心，此刻在这一点上完全是相通的。作为在外面闯荡多年的游子，经历过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不管是成功的人生还是失败的人生，一旦回到故乡，都会寻找到使心境宁静的港湾。正是由于这一点，王光亮在临终前渴望着回到故乡，我一定争分夺秒，满足他的愿望。我对兰兰说：“你要跟你爸爸多说话，把你在学校最高兴最得意的事情告诉他。”兰兰说：“好吧。”
“爸爸，”兰兰的语气尽量地愉悦和轻松：“我们现在一起回家了，您感觉好吗？”
“兰兰，爸爸心里高兴着哩。”王光亮的声音比刚上车时大了许多。我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他。在车外矇胧光线的映照下，王光亮脸上的表情显得愉悦而安详。
“爸爸，这个学期我们学校举行了一次机器人的编程比赛，我得了第三名哩。”
“兰兰很棒，兰兰是爸爸的骄傲。”王光亮说。
“爸爸，明年我就要毕业了，有不少同学都选择出国工作或到国外继续进修，你愿意我出国吗？”
王光亮沉默了一会，然后语气坚决地说：“出国进修可以，但一定要回国工作。”
“为什么呀？”兰兰的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满，她已经忘记她爸爸是垂死的人了。
“人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宗！”王光亮大概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语气低沉而毫不留情。
“兰兰，给你爸爸讲点轻松愉快的事。”我提醒兰兰说。
兰兰也立刻清醒过来，知道这种时候她应该顺着杆子往上爬，逗她爸爸开心。
“爸爸，你希望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呀？”兰兰用少女般的天真问。
“兰兰长大了，是该找男朋友了。你现在有男朋友吗？”王光亮竟抬起了头，企图想坐起来，但随着一阵剧烈的喘息，他不得不躺下了。慌得兰兰赶快站起来，头在车顶上重重地碰了一下。
“爸爸，你女儿我遗传了你的优秀基因，一米六五的身高，又漂亮又有气质，从大一开始，追我的男生就排成了长队，你相信吗？”兰兰一反常态，吹起牛来竟然有板有眼，我女儿小凌抿着嘴，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当然相信。”王光亮终于喘气平稳了，回答说。
“爸爸，这次我本来是想带男朋友一起回来的。后来我想，还是等你安稳以后再带他回来。而且，我还不知道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猛然间把他带回来，又怕惹你不高兴。”
我又扭头看了王光亮一眼，他的脸上确实带着笑意。过了好一会，他才说：
“兰兰，只要你自己满意就行。不过爸爸还是要给你一个忠告，一定要找一个人品可靠的。你看，象你春雨妈妈和哑吧叔叔那样，过得多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惹人伤心的话题，兰兰慌忙说：“爸爸，我们不想过去的事了，你还年轻，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王光亮看来也很懂得兰兰的用心，他喘息了一会，尽量十分高兴地说：“兰兰，你说得对，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兰兰不是善于健谈的人，一路上，她搜索枯肠，变换着花样，把自己在学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自己的任性和男生们对她的谄媚，女同学之间争风吃醋的小矛盾，编排着一些花边新闻和社会上流传甚广的笑话，都一一说给她爸爸听。王光亮看来也听得十分专注，不时“嗯，嗯”地应合着，有几次还开心地笑出声来。我惊叹于精神力量的伟大，甚至幻想着，也许父女之间的温情能创造出奇迹。我一边听着父女之间的对话，同时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尽量地争时间抢速度。尽管是深更半夜，可路上还是经常出现短时间的堵塞。每到这时，我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上。我不停地看着手表，觉得每一分钟比一个世纪还长。我甚至幻想着我的汽车能够长出翅膀该多好啊！谢天谢地，尽管走走停停，由于我争分抢秒，凌晨六点半，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车子进入了宁州地界。兰兰仍在轻言细语地跟她爸爸唠叨着，我又听到了王光亮“嗯，嗯”的应合声，我终于放下心来，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六点五十，我的车从高速公路上下来，进入了省道。在省道上开行了十分钟，然后拐进了通向清泉寨的水泥路。我对兰兰说：“快告诉你爸爸，我们到家了。”兰兰照着我的话说了一遍。沉默片刻之后，就听到了王光亮微弱的声音：“兰兰，快，快扶我坐起来。”兰兰说：“爸爸，你还是躺着吧，后排的靠背已经放下来了，你会不舒服的。”但过了片刻，王光亮又着急地说：“兰兰，快扶我坐起来！”我说：“兰兰，让你爸靠在你身上坐一会，马上就下车了。”我把车停在路边，要小凌过去跟兰兰一起把王光亮扶起来。两个女孩费尽了力气，终于一左一右地扶持着王光亮坐了起来。我启动了车子，五分钟后，车子拐过了满岗愁西面的山角，清泉寨便出现在眼前。这时太阳已经升起在峦头山的山顶，朝霞把东边的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红。峦头山顶的松树，在阳光和朝霞的映照下，形成了一副美妙绝伦的剪影。我如释重负，扭头大声地说：“王光亮，我们到家了！”这时我看见王光亮脸色通红，圆睁着的双眼闪闪发光。他挣脱了小凌和兰兰的扶持，全身颤抖，喃喃地说：“到家了，到家了，真美呀，真美呀！”这时我才完全相信，王光亮对家乡的执念，真的创造了奇迹。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