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哑吧和吴春雨白天都很忙,我和堂弟决定第二天还是晚上再去拜访。下午二点多钟,我睡午觉刚醒来不久,堂弟惊慌地回来告诉我:“四哥,哑吧在北岭上被人把腿打断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不幸消息,我从床上翻身下床:“怎么回事?是谁对哑吧这么下狠手?为了什么事?”
“这几天你不是听到村里的鞭炮声不断吗?那是萧成运的老母亲前几天去世了。萧成运五兄弟个个都盖了新房,可唯独让老父亲老母亲住在那栋快要倒塌的土坯房子里,五兄弟都对赡养父母推三阻四。他老父亲是前年走的,八十多岁了还要自己去挑水,上山检柴禾。现在老母亲也走了,五兄弟却决定大操大办。他们请古西村的邓拐子来看了风水,看中了北岭正中接近山顶的一处宝地,为了在这里修建豪华坟墓,要砍掉十几棵板栗树。哑吧坚决不让,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就把哑吧的腿打断了。”
萧成运就是那个靠小煤窑发财的煤老板,萧成运在五兄弟中排行老大。堂弟说:“我们和他们虽然是同祖同宗,但他们五兄弟个个都不是好鸟,平时就喜欢争强好胜,吃不得半点小亏。孤零零的一个哑吧,哪里斗得过他们家五兄弟!”
“哑吧现在在哪里?”
“吴春雨雇了一个车,送到县城医院去了。”
“李卫国在哪里?”
“听说到县里开会去了。”
“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我刚才拨了,说是已经关机,也许是手机没电了。”
我相信有李卫国和陈镇长这些善良正直的父母官,打人凶手一定会受到惩处。可怜的还是哑吧,在煤老板的煤窑里失去了一只左眼,现在又被他们五兄弟活生生地打断一条腿。这将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啊!
“我们到县城的医院里去看看哑吧,吴春雨这时候正需要帮手,也许我们能帮上一点忙。”我说。
有侄儿的北京现代,到县城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提着一袋水果、两罐奶粉和两瓶蜂蜜坐在了哑吧的病床前。哑吧的右腿上了石膏、夹板,用钢丝绳吊在了床尾。吴春雨双眼哭得红肿,还兀自在一旁抽泣。
十五年未曾见面的哑吧已经年届四十,他理着一个硬扎扎的平头,依稀有了一些白发。更使我吃惊的是他安的假眼几可乱真。哑吧一看见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忙过去按住他的双肩问:“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哑吧说:“我今天上午十点多钟回来,堂侄告诉我说有人在砍板栗树。我爬到北岭一看,就看到萧成运五兄弟正指挥别人砍树。兄弟,他们哪是在砍树啊,那是在挖我的心啊!我二话不说,上去就抢他们的斧子和锯子,他们一窝蜂围上来,我的腿就被打断了。”
我说:“书福,你现在的主要事情,就是安心治疗,希望不要落下太大的后遗症。有李卫国和陈镇长他们,打人凶手一定会受到惩处。如果他们不管,我就来替你讨回公道。”
哑吧看着我涨得通红的脸及喷出火苗的双眼,倒十分平静地笑了。他说:“什么惩处呀,讨回公道呀,我觉得不是主要的。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跟我一样,也不过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现在的农村,又特别讲究修坟造墓。腿反正断了,接上就是了。医生说,由于送医及时,我也还年轻,不会落下后遗症。我想不通的是,长得那么旺盛的一棵棵板栗树,结满枝头的板栗还没有开摘哩,他们怎么就忍心下得了斧头呢?”
哑吧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惊异于一个大字不识的哑吧,竟然会有这样的心胸。他心疼的是那些树,而不是他的腿。我想起了庄子《山木》中的“方舟济河”,这是一篇极富道家哲学的寓言,一个人在乘船渡河的时候,前面一只船正要撞过来。这个人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回应,于是破口大骂前面开船的人不长眼。结果撞上来的竟是一只空船,于是刚才怒气冲冲的人,一下子怒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从这篇道家寓言引申出一种“空船理论”:当你被一些垃圾人伤害的时候,不要想着去报复,更不能沉溺于痛苦之中。要把这一次的伤害当作一次空船事件,你是被一艘空船撞伤了,而非是一个人有意开着船撞你。只有这样,你才能尽快地从愤怒和痛苦中走出来,尽快完成创伤后的自疗自愈,也才能不断放大自己的格局。庄子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虚已”的意思就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人在世界上生活,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不要太以自我为中心,老虎屁股摸不得,就不会有人能伤害你。曾国藩说:“士有三不斗:勿与君子斗名,勿与小人斗利,勿与天地斗巧。”不计较,就不会将自己拉入争斗的漩涡,不被尔虞我诈所累;不计较,就不会树立太多的敌人,不会时时遭人陷害;不计较,就能节省大量的时间,精力充沛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以前总觉得这种理论与我们日常所信奉的“有仇不报非君子”的理论大相庭径。可我从哑吧的身上,看到了还真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心胸和格局能够实践这种“空船理论”和曾国藩的“三不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