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十六年,大华姑苏城,纪西府。
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
立于青砖台阶前的杏黄绸裳少女吟咏春诗,晶莹贝齿掩映朱唇张翕间,和熙开畅的春风轻轻拂过她那还满一年就及荆的百花分肖髻,远山含黛眉下的明眸流转,听澜屿小世界姹紫嫣红,她却对身畔的垂丝海棠情有独钟。
这终究是娘亲生前最喜爱的垂丝海棠啊!
纪昕澜记得大太太生前最喜在门庭两侧对植垂丝海棠,近看时海棠楚楚迎风,垂英凫凫好似那来京都献艺的天竺掩纱舞姬,远远看着就好比一层层茜霞堆砌密布,徐徐清风乍起,枝枝蔓蔓摇曳生姿,美不胜收,每年这个时候,大太太都会取下成熟的酸甜果实来下蜜饯,幼弟昕丰最喜食大太太亲手做的蜜饯。
幼弟昕丰……幼弟昕丰他今晚有难,婶母和乳娘要害他!
纪昕澜狠狠一咬银牙,两只小粉拳攥得紧紧的,垂丝海棠花海拥笼她娇弱的身子骨,她重生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一母同胞弟弟纪昕丰六岁夭折的这年。
前世的痛太过沉重,纪昕澜的灵魂重生纪府一个月余,方能调整过来,香麝丫头是第一眼见自己苏醒过来的,可高兴坏了,香麝说婶母二太太膝下的昕蕊小姐与小姐她在桃花坞假山石后玩捉迷藏,昕蕊堂小姐不小心撞倒了昕澜小姐,昕澜小姐的头撞在假山石上,还好那石头上长满绿幽幽的青苔,要不然昕澜小姐就陨了。
其实,昕澜早就死了,现在这具身体再也不是十四岁了,而是纪昕澜本人三十二岁的老灵魂。
什么昕蕊堂小姐不小心撞倒了昕澜小姐,明明是故意的!如果还不搞清楚这事儿,纪昕澜前世算白活了一遭,堂姐纪昕蕊见自己头蒙黑布啥也看不见,一个劲儿得把自己狠狠向前推,昕蕊十六岁,足足比昕澜高一个头,十六岁早已是发育成熟的少女,力气孰大孰小?
香麝单纯耿直,阿窦心高气傲,她们俩都是昕澜身边最贴心最得力的大丫头,哪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看是小姐们之间随意推搡玩闹,实则是堂小姐纪昕蕊在婶母二太太的首肯之下作出的恶毒把戏!
要的,就是纪昕澜姊弟俩死!不光光是永乐侯世袭爵位,就连纪昕澜姊弟先妣遗留下来的万贯家财也要强取豪夺了去!
纪昕澜先妣纪杜氏出生在江南巨贾之首的杜家。正是:江南门庭孬出身,商贾之家出才女,金颗万粟取不尽,万般折腰娶钗裙。无名氏的打油诗说得正是昕澜的生母杜雨嫦,她出生大华当权者最所不齿的,士农工商排行最末的商贾之家,可她三岁之始就能识文断字,八岁填词作诗无所不能,待闺阁十八,便是享誉江南难得聚才情、财气于一身的绝代芳华美人,也正是因为她这个特例存在,大华皇朝的高门望族中人,也不敢小觑商贾之家。
杜雨嫦品貌双绝,她并没有因为娘家家财万贯而铜臭气滋生,反而,万般金银有了这位江南第一才女的撑托,铜臭味就不具铜臭味,竟然成了不可多得更是仕途子弟所追求的书卷气了。
当年,继任老侯爷侯爵之位的大老爷纪常宁就为杜雨嫦的书卷气所迷,不过江南杜家,始终是商贾之流,不堪登陆大华上流阶层,纪常宁最后还是力排众议娶了杜氏,当然也多亏了杜氏她在江南才名远播,她所作的词深受老侯爷的喜欢,所以老侯爷纪鼎盛就答应了这门簪笏商贾联姻。
而后的几年,大伯房大老爷纪常宁和大太太夫妻和睦,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大太太杜氏,心地善良,不似恶毒婶母万毓绣攻心宅斗,大老爷纪常宁搞不清楚,为什么和二弟弟纪常泰同一天把媳妇儿娶进门来,叔房一系接二连三诞下长女纪昕诗,早已是当朝皇帝身边最为宠幸的才人,次女纪昕蕊,长子纪昕寿,次子纪昕廉,幺子纪昕波。
相比二叔房一支的葳蕤繁茂,大伯房一脉就显得形单影只,大老爷纪常宁老来得女纪昕澜,又出六年有了小昕丰,是年,小昕丰突然之间得了怪病,大老爷和大太太亲赴蓉城求取解药,回归侯爷府的路途中,马车车轱辘意外脱裂,车毁人亡,杜氏夫妇死之前,二人双手沾满鲜血得攥着药草……跑来回的小厮被老侯爷打了个半身不遂才休,老侯爷老夫人相抱痛哭。
结合这前世记忆,纪昕澜明白了,先妣大太太一直吃着婶母万毓绣亲手送来的小桃酥饼,还配合着黄酒吞服下去,万毓绣那个贱人说什么,小桃酥配着小黄酒风味尤佳。万毓绣知道娘亲平生最爱小桃酥,每每在娘亲葵水净了两日后,便准时送来小桃酥和小黄酒儿,上一世,昕澜无意间偷听到婶母贴身丫头红杏与绿竹在纪府下人瓦房下之间的对话才知道,把带柄柿蒂放在瓦上培干存性,拿药钵碾压成细细粉末状,再糅合进作小桃酥的面粉里,在葵水干净后两日后内用黄酒送服,服一次足足可以避孕一年。
二太太万毓绣初进门的几年,每每给杜氏端来小桃酥和黄酒,不过后来应该是大太太发觉了什么,就把万氏送来的小桃酥偷偷倒了,换上平时的小桃酥,不出一年,大伯母房就传出有喜的消息。
娘亲杜氏性子最是绵软,纪昕澜想着大太太先前肯定早已洞悉了二叔房婶母的虎狼恶毒之心,那个无耻的笑面虎,落魄时期她和二叔叔纪常泰跟狗似的,外强中干的侯爷府,要不是靠着大太太杜氏身后的百万家资支撑,早已家道零落了,当然,大太太可没少接济叔房一家子,反过来,他们不知道要报答大伯房,还要戕害他们。
纪昕澜喉头梗塞,眸间泪光点点,大老爷和大太太蓉城取药归来的途中,真是马车车轱辘意外脱落么?还不是婶母纪万氏暗地里作的手脚,还有为什么小弟弟昕丰突然之间怪病发作,还不是他们?如果昕丰弟弟没有怪病,大老爷他们会去蓉城吗?
摆明了,这一切的一切,是出自叔房之手!
万毓绣那个贱人!
唉……
纪昕澜长叹了一口气,引得迎面蹑手蹑脚得走过来的葱色小比甲丫鬟嬉皮笑脸道,“小姐您最近怎么老对着垂丝海棠叹息呀,常言道少女怀春,小姐您是不是也在怀春呢?”
“贫嘴!可仔细你的蹄!”纪昕澜详作抡起拳头要打香麝长满雀斑的小瑶鼻,嘴角轻轻漾着一丝若无若有的浅笑,“好了,香麝,你的阿窦姐姐呢,帮我办事的人儿,现在都还不见人么?”
香麝头上双丫髻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香麝可以跟小姐您保证!阿窦姐姐绝对没有偷懒!阿窦姐姐听凭小姐您的吩咐,到三春弄的何姨娘那,监视她们,一有什么不对劲就马上跟小姐您禀报嘛。”
轻轻颔首,纪昕澜没有说话,上一世继双亲不幸罹难之后,六岁小弟昕丰也很快离开了自己,他死的具体时间,便是今晚辰时十分,当然,纪昕澜不可能真等到辰时到来,那样子的话,她这一世又要与小弟天人两隔,晌午十分就把办事牢靠话不多的阿窦派去查探虚实,就等她回来禀报了,身在纪西府听澜屿的昕澜不方便此刻动身去三春弄的何芫梅何姨娘那,如果去了,无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打蛇务必打三寸,不可叫它闻风先遁了去。
“小姐!小姐!不好了!”恍若滚珠落玉盘的仙音,穿透过沉沉下坠的垂丝海棠团簇回荡在昕澜与香麝的耳郭里。
香麝踮起尖尖的脚丫子,眺眼一望,又惊又喜,“小姐,是阿窦姐姐跑回来了!想必是——”
纪昕澜趋步向前,视线凝聚着正一路快跑的梳着单螺髻,身穿浅蓝马甲的少女,小蛮腰盈盈含春媚,秋水作瞳,乌山为眉,俨然小美人胚子,姿容体态比香麝更胜一筹,她便是阿窦了。
“说。”纪昕澜简略得当得询问。
“小姐,奴婢刚才趴在三春弄的芍药花坛上,看见谢妈妈在三春弄后巷口喂昕丰少爷蜜饯吃,一次性给塞进了五六颗,何三姨娘她竟然视若无睹……”
阿窦话还没有说完,昕澜早已等不及了,脚底下好比踩着风火轮,往三春弄方向,猛冲刺而去!
阿窦香麝两人对望一眼旋儿紧跟着昕澜小姐。
路程并不遥远,昕澜一口气就跑到了三春弄后巷口,撞倒了几个看守狗,对着蹲在地上给一个小男孩喂蜜饯吃的老婆子狠狠踢了一脚,脚尖命中那贱人的胸口。
身披暗鸦青对襟花团褙子的老婆子眉眼发青,胸口火辣辣得腥甜感上涌,她捂着心口,着实骇然,“昕澜小姐,您为什么打我?我可是你的乳娘,不是别人!”
“打的就是你!你这个老娼货!”纪昕澜不顾一旁春裳少妇满眼的惊秫,又往那老婆子身上再踹一脚,这一脚直接是踹在乳娘谢妈妈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