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季。
教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群少年勾肩搭背,叫嚷着吃饭去。有人抱着本同学录,梭到门口拉人,被拉住的人一笔一划的写着。后面某个女生哭了。她身旁的朋友安慰她,最后自己也忍不住,两人抱头痛哭了一番。平凡的人物相互陪伴度过了三年,相遇多简单,别离多困难。
“欸,宇仔,一起吃饭去?”喻予言冲着张宇招手道。
“好啊。”
......
喻予言他们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吃烧烤。点了两箱啤酒,五个人分着喝。一个个都喝成了醉汉,坐着都能从塑料椅上摔下去。
张宇没喝多少,神志还清醒,没怎么醉。他看着前面这几个说话已经哆哆嗦嗦,扬言要炸掉白宫的人,觉得如果还不采取行动,这家大排档大概会被炸掉。他弯腰从躺在地上的喻予言口袋里掏出棒棒机。
“给我炸掉!炸掉它......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中国!”
那母亲啪地扇了他一个巴掌,“要死了是不是!刚考完就跑出来喝酒!”这一位“维和成员”也被拖回去了。他们晚上大概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张宇长吁了一口气。现在就只剩喻予言了,自己顺路送他回去就算圆满完成任务。
“幸好他酒品还行,喝醉了不讲胡话也不跳舞,还能撑着走几步。那三个人都快把桌子掀了。”张宇心想。
他扶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喻予言走路还是有些吃力,只好走走停停。“呕......”喻予言吐了。吐得挺突然的,也挺准的。全吐在了张宇裤子上。没消化完的食物带着黏液,顺着裤脚淌在石板路上。张宇立即把喻予言摁进角落的石阶上,脱下自己的裤子。正伸手去扒喻予言时,他躲开了。
“你干嘛啊?洁身自爱懂不懂!”喻予言怒吼。
“你把我裤子弄脏了,我要穿你......”
“穿什么穿!”喻予言脸颊潮红,眼睛朦胧着,像是被啤酒覆上了一层鹅黄的雾。张宇尽量忍着脾气,套上恶臭的裤子,伸手去扶喻予言。他一把甩开张宇的手。
“卤蛋!喝几瓶啤酒把你喝翻天了是不是!”张宇闻到自己从下而上散发出的公共厕所的气味,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你就在这睡一晚上吧,反正夏天冻不死你。”他转身要走,又被拉住。那抓他的手烧的滚烫,跟个火炭似的,能把他手心里烧出个窟窿来。
“不要走好不好,葚子。”喻予言眯着眼睛,躺在石阶上,“葚子,留下来好不好。我喝醉了。”
哦,把我当成裕安哥妹妹了?也行,总归比当成个剥裤子的变态强一点。张宇坐在低喻予言一阶的楼梯上,用身子挡住侧躺且不安分的某人,防止此人英年早逝。
“葚子,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你老喜欢扎个小辫儿,走起来甩啊甩的,挺好看的,不是,我的意思是特别好看...眼睛也好看...像喜欢吃芝麻的鹿,所以你头发就特黑,嗝,我,我当然不是说你和鹿一样壮,你,你别误...误会我...”
张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吃芝麻的鹿?这个比喻倒挺新奇。语文没及过几次格的喻某人即兴写了篇几百字的小作文,跟他这个176的“桐葚”表白。
“...明明一直都是我们仨,你为啥喜欢鱼仔...”张宇猛地吸一口气,突然事情就变味了“喝酒把你喝出幻想来了?”他想拉起喻予言,但这个光长个不长脑子的187像是黏在台阶上了一样,一动不动。
喻予言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你知道我有多难过,葚子...我,我以为我们陪你的时间是一,一样多的,那为,为什么我和他,在你心里不一样啊...是,是什么时候,天平往他那边倾斜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张宇扶起喻予言,“别说了,我不是桐葚。”
喻予言坐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宇,仿佛窥见了过去的日子。眼神湿润着,愤恨又无助。
无助吗。
我们倒是蛮像呢。
鱼只有在海里才诉说自己。不敢在陆地上表露自己的情感。因为会被吃掉的。
会死。
夜似帷幕笼罩小镇。舞台上有人无声息退场,有人被聚光灯烧灼,有人隐在光外,将泪挪进上扬的嘴角。当台下掌声肆意而起,是否有仅为他的那声。音浪汹涌,又是否能传入他的耳朵。
他能听到吗。
那晚后张宇再也联系不上喻予言。他离开了蒲宁镇,和所有父辈人一样出去打工。他去了深圳,谈了几场不算轰烈的恋爱。每个月会给家里寄几张钱,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除此之外还常常带有一封信,内容基本一模一样,大致是“我很好不用挂念”之类。
桐葚高考考得不错,但她偷改了志愿去了深圳读大学。家里人质问,她就低头说想去大城市闯荡闯荡。像只袋鼠一样偷偷捂住藏满秘密的育儿袋。之后每月寄一封长信回来,大多是问些家里家外的琐事,以及自己一切安好。最后一封是她要回来结婚,对方是喻予言。
‘......爸妈,还有一件事。我在深圳这边碰见了言哥,我真心觉得他待我很好。言哥有上进心,每天做三份工,他父亲欠的钱很快就能还上了。拜托了,我真的喜欢言哥......’
张宇记得婚礼上的那对新人笑的腼腆又灿烂。新娘坐在烂醉如泥的新郎身旁颔首浅笑,轻轻拭去新郎嘴角残余的白酒。
“我以后也是和他们一样吗?”张宇低头想着。酒桌上的白酒没有气泡。
自己读完重庆大学之后没有选择深造,虽然教授很想把自己留下来,但还是拒绝了。原因大概是不想再读书了吧。
考到教师证之后就去了一所初中,成为了一个语文老师。他没结婚,一心扑在工作上。三十四岁,对于老师这个行业算是中午的太阳,正是为教育行业发光发热的时候。2007届,是他的第四届学生。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学生参加完毕业典礼之后回教室,做自我介绍之后才能回家。张宇不再像第一届是那样青涩,熟练地走上讲台,准备自我介绍。他如往年一样环视了一圈教室里一个个懵懂陌生的少年少女。他们将会互相陪伴走过三年。忽然之间,余光扫过一张熟悉的面庞。张宇没敢多看,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慌乱又或是喜悦的情绪。
“那就从左边的第一位同学开始介绍吧。”
孩子们一个个站起又坐下,脸颊带有因为害羞而生成的粉红。
“大家好,我叫李宣城......”
“同学们好,我是罗池州,希望能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和大家一起学习、进步......”
张宇定定的看着下一个男孩。他盼望着什么本不该在这里发生的。
男孩站了起来,和所有孩子一样的开头,“大家好,我是桐玺瑜。”
男孩眼睛扑闪着,装载着只有少年才会有的星。男孩的普通话怪不标准的,害他愣了神。男孩没坐在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坐在中间靠前一点的位置,不太好发现。他被掩进另外四十几个孩子里,一同组成702班的海。
......
二十一年后,张宇退休。他一个人去了丽江。用几十年攒的钱买了一个小房子。那房子僻静得很。他在院子里头种满了红桔梗,云南四季如春,所以桔梗一年四季都开得灿烂。总是会有些游人被那热烈的桔梗吸引进来,住几天。他就要那游人帮着自己打扫后院的菜圃,自己乐得休闲。
温煦的午后歇在藤椅上,有时想起沈青鸾的话。哪里会有不败的花。他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毕业典礼上,孩子攥着干花低头啜泣的样子。那孩子大概能好好保管那枝花吧。
说实话,其实记不清桐裕安长什么样子了。反倒是更记得那个夏天。明朗的橙黄溢出了记忆的海。深刻得像烙在眼里的刺青。刺上去的时候就没想过洗掉,所以以后的日子里洗不了也不愿洗。
如果鹰爱上了鱼,那他会为鱼溺死在海里吗;又或者说,鱼会为鹰窒息在陆地上吗。
跨越物种,注定无法相爱。你飞进你的云端,我跃入我的深海。
你还记得蒲宁镇的海吗。
后记
我对你说,请喜欢我。这是内敛的我所能说出的最真挚热烈的话。
总有那么多可笑又悲哀的事挡在“我”与“我想要的”之间。无论他们是否将被你认识、了解、热爱,但他们在我心里始终有名有姓。我永不耐烦地一遍遍的翻看、追忆。
你是个偶然却特殊的存在。你该有自己的五官与个性。我却只能从你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一星半点。也许这些也被你刻意隐藏过。我把夏的明朗埋在海里。我曾愿意将真心寄予你。我曾愿意狂风席卷我身上的每一块光明与温存,将我所有能想到的美好的事物传递给你。我也希望,能随着风去看看你。但这肯定不行吧。我杂念太多,注定不了与风相伴而行。所以我只好拜托它一定踮着脚尖,别惊醒睡梦中呓语的你。
请别记得我。
请求快乐永远跟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