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房爆炸的时候,一股火浪像红箭冲上天空,巨大的冲击波撂倒了地面上所有的人。
之前两三分钟,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支队长丛树印通过对讲机喊:“全体撤退。”所有官兵立刻往后撤。
开发区消防大队大队长李永峰殿后,他发现炮台山中队指导员王国开和士官周鑫动作迟缓,拖着40公斤的水炮往回走,水炮的两个水带粘在沥青上,拖不动。
李永峰一看此景,火腾就上来了,这不是找死吗?他开口就骂:“王国开,你混蛋,你玩什么新战术呢?快滚犊子,撤!”
王国开和周鑫连滚带爬撤到后方,从泵房涌出的火浪如流水一般吞没了水炮所在的位置。
周鑫坐在地上哭了,李永峰骂道:“哭什么哭,你看火场哪有哭的?”
周鑫越哭越厉害,说:“我跟水炮有感情,入伍就跟它在一起,走哪儿带到哪儿。”周鑫悲痛地盯着水炮。直立的水炮在火浪中倒下了。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时,周鑫去看水炮,烧没了,黄铜、白钢零件和铸铁底盘都烧没了。当时,他们如果不在李永峰大队长的叱骂下撤退,让火一舔就没了,人能比白钢铸铁禁烧吗?
王国开至今仍记得李永峰被油污染黑的脸,气愤地咬着牙,眼里却含着泪水。李永峰含泪也是因为气的,他对王国开说:“你自个儿膝盖有毛病,你不知道啊?还拖什么炮?”
7·16大火之后的一个半月,8月30日那天,王国开在沈阳参加铁军比武训练。那天是星期六。他想来想去,硬着头皮给支队长丛树印打了个电话,请了一天假,回辽阳老家看望老爹老妈。支队长准假。
从7月16日夜晚到王国开请假回家的45天时间里,王国开日日夜夜都想念父母,回家只为做一件事。
到了家门口,王国开没进家门。他压制不住感情,怕自己失态。他磨磨悠悠找到小区里面当兵前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喝了一顿酒,啤的白的全喝进肚里,心里稳当了,慢慢回到家里。
敲开门,老父老母正在看电视,见儿子回来,又惊又喜。他们知道当兵的没事不让回家,儿子回来莫非出什么事了?
老父亲问:“出什么事了?”
老母亲也担上心了:“出啥事了?”
王国开的眼泪早已涌上眼帘。他低着头,怕父母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把父亲母亲连推带扶,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王国开跪在地上“咣咣咣”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老父亲74岁,耳聋。老母亲77岁,眼睛视物不清。他们都是辽化的退休工人。老两口被弄蒙了,一时缓不过神来。
王国开请假回家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父母磕头。假如以后再遇到大的火场,他一旦牺牲了,今天磕完头,心里就一点遗憾都没有了。7·16火场,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遭遇的6次大爆炸,3次发生在王国开的阵地,当时他已不把死亡当成多大的事,全支队1000多名弟兄都在这儿呢,支队长也在这儿呢。当时最盼的是给父母磕上几个头。王国开哥们儿六个,他排行最小,是老疙瘩。
老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儿子扶起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上一回,王国开训练时受伤,胳膊骨折,取髋骨补在胳膊上,留下13厘米的伤疤。他回家来,三伏天穿着长袖,还是被老妈发现了伤疤,老两口一宿没睡着觉。这回,哪儿也没伤着,老妈才放下心来。
老父亲站起来,问:“儿啊,你咋啦?”
王国开低头说:“想你们啦。”
老父亲问:“兴许有啥事吧?”
王国开眼泪哗地下来了。他回到辽阳没敢进家门,就是怕自己放声大哭。属实说,他真想抱着父亲母亲,扎进他们的怀里好好哭上一场。但王国开拼命抑制自己的情感,淡淡地说:“头几天出火场,挺危险。”
这话老父亲没听清楚,老妈听到了,她看到了儿子流泪,妈妈摸着儿子受伤的那条胳膊,说:“咱们不要功,平平安安就行。”
“平平安安”这几个字何等沉重,消防官兵谁敢说自己能平平安安?只能说他们在为别人的平平安安奉献着一切。“平平安安”太珍贵了,在7·16火场,它远在天边。王国开不敢再跟父母唠了,他又把老爹老妈按在沙发上,“咣咣”又磕几个头,说队里有事,开门匆匆离去。磕完头,他觉得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7月16日晚上,花园口消防中队刚接到警报的时候,王国开心里挺高兴。心想这回挺好,过去一直是演习,这回新兵有机会上真火场了。再过半年老兵就退伍了,借这个机会让老兵带带新兵,挺好。
王国开带上25名官兵,精神饱满地奔赴大孤山火场。车开着,见天空浓烟滚滚,聚集云层,心想这是不祥之兆啊,一般的火哪能在天空堆积几十平方公里的浓烟呢?车拐过弯,大伙一看,心呼拉提到了嗓子眼。
进大孤山的路是一条盘山路。山挡着,看不到油库区的情形。车拐过弯,大孤山油库尽收眼底,那是一片火海啊。火不仅仅在燃烧,是火球四外放射。一团黑烟如炮弹一般崩出,烟散开,火焰马上蹿出。王国开一看就傻了,消防队员对火场的常规观察,比如确定中心起火点,估算过火面积,在这全无意义,四处起火爆炸,不知道中心在哪里。到处是火,哪还有啥面积不面积。
到达阵地,离103号罐很近。大队长李永峰劈头对王国开说:“你到103号罐东南侧的泵房设阵地,能不能顶住?”
“能!”王国开二话不说就表明了态度。转身找泵房,泵房在哪儿?在7·16火场,这一类的问题太多了,没人回答你泵房在哪儿,消火栓在哪儿,高危化学品罐群在哪儿,你自己找吧。王国开拉住一位企业员工去找泵房,路上问了一句——他早想问,憋不住问了出来——“油罐和厂房的自动喷淋系统为什么不启动?”
大型化工企业都有严密到无可挑剔的消防设施、报警装置和喷淋系统。第一套失灵还有第二套、第三套跟上。在理论上,或者说在图纸设计上,这些措施全都万无一失。
这位企业员工的回答让王国开万念俱灰,他只说了两个字:“没电。”
企业设备的安全措施都以电为动力源。爆炸毁了电路系统,或者按消防规范厂方断了电,使所有的消防设施胎死停电之中。设计人员曾经说,油库区这些油罐的罐壁可以抵御战争爆发之后爱国者导弹的攻击而不致破裂,战争还没发生,油罐却因违规操作而爆裂。真实的战争发生在消防官兵和原油大火之间,以血肉之躯对抗狂暴的火浪,战争就这样一点一点拉开。
王国开带中队战士前往泵房的位置。途中,见一台消防车在灌木边的草地上熊熊燃烧。王国开抄起泡沫枪对准这台车灭火,喷半天,见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人早撤了。王国开知道企业消防队已经弃车撤离了,心里更加沉重。企业消防队比公安消防部队更深知这场火的厉害,他们撤了,这肯定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恶仗。
王国开和战友在泵房边上架设阵地,出一支泡沫枪、一门泡沫炮,为已经起火的泵房冷却降温。他们所处的地方低,流淌火从四面包抄而至,在这里形成一个火焰飙高的火湖。
打油火必须贴近打,打火的根部。只有打火根,才能让火一点点后退。离远打,不解劲。靠近打,人受不了。王国开和战友站到离火三四米的地方打火,感觉脸上的皮肤都挣开了,烤爆了。他们戴的防火护目镜有过滤功能,看眼前一片红,找不清火根的位置。王国开把护目镜推上去,眉毛呼地被燎了,把嘴里的唾沫都吸干了。原油燃烧跟油锅的油燃烧是一样的,边烧边蹦油星子。王国开感觉油溅到脸上,脸上立刻起了一片泡,他赶紧撩一把泡沫水泼到脸上。
他们坚持了将近40分钟,大连市里的增援队伍还没到。40分钟何其漫长。消防车给泡沫水枪的压力给到了最大,王国开觉得双手把不住枪了,但依旧抱着枪打。火场的官兵,无论是开发区消防大队苦战的前40分钟,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苦战的前7个小时,还是全省各支队前来增援的2380多名官兵共同奋斗的15个小时,没人片刻放下手中的水枪、泡沫枪,最后的胜利就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
这40分钟,王国开真实地感到了度日如年,他甚至想到自己要长出一双翅膀多好,飞出骇人的火场,到有清水有草地的地方休息一小会儿。但这只是想一想而已,如果顶不住火,火浪就会越过迎宾路。路的那边就是LNG。
光说LNG,谁也不害怕。但消防官兵都知道,这是液化气储备罐的英文缩写。流淌火如果烧过迎宾路,烧到LNG……什么都不要往下想了,只有拼命灭火。
这时候,对讲机里传来消息,支队特勤三中队已经到达火场,王国开闻此,眼泪哗地流下来了,他原来以为自己以及周鑫等20多名官兵就死到这儿了。死不足惧,最可惜是他们牺牲前英勇拼搏的景象都没人看到啊,这回有见证人了,死也值了。想到这儿,王国开身上又涌起一股猛劲,一点不知道累了。说话间,特勤三中队生龙活虎地来到阵地,出枪出炮,攻击力量大大加强。王国开这时心里涌起莫名的兴奋,特勤的兄弟看到了我们,看到炮台山中队不是孬种。这么一想,火烤烟熏乃至牺牲丝毫不可怕,体会到原来不曾有过的高尚情怀。
这时,泵房火势加大,火头拧着劲儿往高飙升,火苗原来是红堂堂的,这时变成了白色,伴随着奇特的呼啸声。
王国开想,情况变化了,撤还是不撤。电台传来丛树印沙哑而果断的命令:“全体注意!全体撤退!全体立刻撤退!”
按说这时候应该撒腿开跑,王国开却对周鑫说:“枪不要了,咱们抬上泡沫炮。”炮有40公斤重,还拖着两条80毫米粗的水带。谁舍得扔下炮?炮在火场上立了多大的功啊,他俩连抱带拖,抬着泡沫炮往后撤,这时遇到大队长李永峰,受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才撂下炮,终于跑到安全地带,然后回望火浪里的炮掉眼泪,他俩把泡沫炮当成人了,仿佛战友被活活烧死了,周鑫哭得号陶失声。
王国开和周鑫关心的是炮,李永峰关心的是人。战事之后,李永峰的妻子赵莉明说,李永峰回家之后宣布,谁也不要提火场的事,李永峰自己也不说。但他会突然站起身在屋里大步走,说:“72人活着带进去了,72人活着带出来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谁也不敢接这个话头唠。不一定什么时候,李永峰又会突然站起来对自己说,声音奇大:“72人活着带进去,72人活着带回来了。”赵莉明最了解丈夫的心思,李永峰半个月之后回到家时,又黑又瘦,完全脱相了,赵莉明和12岁的女儿都哭了。赵莉明什么也没问,只说一句话——
“战友们平安是最好的了。”赵莉明明白,光说“你平安回来是最好的”,李永峰听了都不高兴,必须说战友平安,李永峰听了才心安。
他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半天说出一句话:“爸爸,你是英雄。”
她们娘俩儿以及大连支队官兵的家属都在电视上看到了火场的惨烈。谁都没敢想自己的亲人会不会牺牲,谁也没想到亲人能活着回来。
王国开和战友们被泵房爆炸的大火追出来300多米,他看到大火比刚才更大了,整个库区的油罐都像被大火举着。王国开想,下回再进去就不一定出得来了,这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手情不自禁地从防火服里面的军服兜里把手机掏了出来,特想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几句话。王国开盯着手机,半天不知道给谁打这个电话,别看每个人平时都认识一堆人,关键时刻想打电话的没几个人。他最想给父母打,现在夜里10点多了,电话打过去,他们这宿就睡不着觉了。其实,他不光想给亲人留下声音,还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听听父亲母亲苍老的声音,是最后的愿望。但不能给父母打电话,最可惜没给他们磕上几个头。王国开往边上走了几步,找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朝北方磕了几个头,心说父母大人,原谅老儿子不能为二老送终了,自从17岁当兵,就没有好好侍奉过老人,有愧。王国开起身,抹一把泪想给哥哥、姐姐打个电话,但不知说啥,也不敢如实说火场的情况,白白让他们担心。王国开最后给自己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王国开问:“你干啥呢,”
女朋友懵懵懂懂地说:“我睡觉呢,你干啥呢?”
王国开说:“我救火呢。你睡吧,我明天再打。”说完,他关掉手机,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打上电话。
泵房爆炸崩起的水泥块、钢铁零件四处横飞,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泵房该炸的东西都炸了,声音渐渐停息,流淌火占领的地盘也更大了。支队长丛树印下令全支队组织反攻,把流淌火一寸寸逼回去。
由原油聚成的流淌火堆积在墙根,已经堆起一米多高,算火苗有三米多高。一般人没听说过火能把墙烧倒的事,这道30厘米厚的混凝土墙,已被火烧酥,如果继续烧,墙会塌掉。刚才说过,迎宾路另一端是LNG储备区。火好像知道那边是液化气大本营似的,憋着劲儿要烧过去。
支队急速调集地方翻斗车装卸砂土前来灭火。火太吓人,司机们不敢往前开。这时,一条大汉跳到汽车踏板上,说:“司机你听好,我是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副支队长金刚,有我活着就有你活着。听我的命令,倒车,叫你停你就停。”
大翻斗车在金刚的指挥下,开进大火里,把一车砂土准确地倾泻在墙根的火上,一下子掩灭了火。紧接着,一车又一车的土筑起一道土坝,保住了墙以及迎宾路和对面的LNG区。这时候,王国开身后响起丛树印犀利的喊声,“谁还有泡沫?”
“我!”一人上前应答。那时分不清谁是谁了,丛树印闻声辨人,指着他说:“好,西岗中队范军,组织阵地堵住这片火。”丛树印对他说:“王国开!”
“到!”
“你快去把机场支队的车载泡沫炮调来。”
“是!”
王国开那真是热血沸腾,领导就是领导,人家丛树印,一个师职干部,管1000多号人,没点错你的名,牺牲也值了。王国开和战友转身找车载泡沫炮。路滑,走两步就摔倒。摔几跤就把手套摔没了,用手往地上一按,手从地上咕咕沸腾的油里拿出来全都是血泡。王国开实在走不动了,让战士用水枪顶着自己后腰往前蹭。调来车载炮,向火浪发起猛攻。火也欺软怕硬,不得不向后退却。泡沫量不够,火马上又向前冲几步。就这样,官兵和火浪展开拉锯战。
下雨了,他们感觉不出下雨,只觉得防护镜模糊了,身上的衣服更沉。王国开摘下护目镜看,雨下在身上是黑的,他伸出舌头接点雨水喝,品一品,嘴里全都是溜滑的油。油怎么变成雨下来呢?可能高温把油蒸发到天上,云撑不住油又掉下来了。
炮台山消防中队5台消防车的泡沫和水都打尽了,王国开派执勤中队长助理王永安找水。火场哪有水啊,所有的车都缺水。王永安只好和兄弟中队的人抢水。找到一个出水的消火栓就占住,接到自己的车上灌水,谁也别想染指。王国开的车曾有半个多小时缺水,这让王永安非常愧疚。
王永安,这个壮硕的蒙古族汉子,单手能举起60公斤的杠铃。火场上,他一个人推滚200公斤的泡沫桶。半个小时,找水没找到,他以为王国开和周鑫葬身火场了,心情悲愤。火场上,找水的人掌握着水枪手的命,没水了,岂不送了战友的命。战斗结束后,王永安像疯了一样四处找王国开,二人见到后,王永安紧紧搂着王国开不松开,痛哭流涕,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好多天,王永安回家先喝酒,喝完把一岁的儿子往高扔,再接住。他一边扔,一边哭。
王永安的媳妇见此情景大为诧异,以为他疯了。她从没见过王永安流泪,更甭说哭出声来。她了解王永安性格十分刚烈,却不知一边扔儿子,一边痛哭抒发的是什么感情。
战斗进行到42分钟的时候,普兰店中队、长兴岛中队的战友翻墙跳过来。力量壮大了,四个中队并肩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