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九月,江西省东沛市。
解放大街两边插满了彩旗,按照设想,它们应当迎风招展,如今却纹丝不动。街道两旁房屋的屋顶上蹲满了人,窗台上趴满了人,行道树上爬满了人,人行道上稍微能下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密不透风的人墙发出轰鸣般的嘈杂声。空中,直升机在盘旋,螺旋桨的震动声混合在人声里,更显得嘈杂。
灯柱上的大喇叭忽然发出一阵锐响。伴随着《亚洲雄风》的歌曲,东沛市广播电台首席播音员的声音嘹亮地传了出来,在大街上回荡:
“……今天是一九九〇年九月十五日星期六。一个多月前,在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的念青唐古拉山,十四岁的藏族少女达娃央宗双手高高举起火种,拉开了第十一届北京亚运会火炬接力活动的帷幕。此次火炬接力预计行程十八万公里,参与人数一亿七千万……”
火炬手沿着路面划定的白线稳步向前,时不时朝两边的人群招手,引来巨大的欢呼声。所到之处,警戒线内的人群立刻向外涌动。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隔三五米有一个,满头大汗地把涌出的人群挡住。
解放大街的尽头,雄伟的、横跨在东沛河上的,是新落成的东沛大桥,斜拉索的设计颇具现代感。
一只演员扮成的熊猫正在桥头憨态可掬地跳舞。整个九十年代,全中国没有比它更出名的动物形象了。它就是亚运会的吉祥物——熊猫盼盼。
熊猫盼盼身后站着一队幼儿园孩子。每个人的小脸蛋上抹着两团红,眉心用橡皮头蘸着胭脂点个红点儿。小女孩头上用黑色发卡别着粉色皱纹纸扎成的蝴蝶结,小男孩的纸蝴蝶结则系在脖子底下,权充领结。
小朋友们人手一朵小红花,在老师的指挥下上下挥舞。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整齐的红花阵列中,总有一朵节奏感和其他不一样,别人上去他下来,别人下来他上去,还总踩在口号的空隙里。
老师循着那朵红花,一把拽出个男孩。男孩臊眉耷眼,趔趄着出列。
“这孩子太高科技了。你爸妈合力把你研究出来就为磨炼老师意志的对不?到第四个热烈欢迎的时候单腿点地,能听懂不?能听懂那你点一个。”
男孩茫然地看着老师,听到问题,连忙不住点头。
“不是点头,单腿点地!”
男孩一愣,又懵懂地看看老师,最后似乎理解了,扑通一声双腿跪下。
“哎,我这心脏。”老师猛地捂住胸口,扭头用手指指脑袋,跟旁边人比画,“破孩子……缺根弦儿。”
本来在练习挥舞小红花的几个小孩凑过来跟着起哄:“缺根弦儿,缺根弦儿!”
众人哄笑声中,这个叫马飞的小男孩转过身,捂住耳朵,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向地面躲了起来。
今天是马飞六周岁生日。
半个小时之后,他会收到一份地球上任何孩子都从未见过的大礼物。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一位女记者奋力分开幼儿园孩子的队伍,在熊猫盼盼身旁站定,拿起大喇叭高喊:“下一棒的火炬手!谁看见下一棒的火炬手啦?”
与此同时,这个问题也在东沛市建筑设计院办公室助理吕骁的脑子里回响。
不,根本来不及回响。他必须马上找到那个人!跑着去找,以最快的速度!
奔跑对二百来斤的吕胖子来说着实有些费劲,尤其其中的几十斤还集中在肚子上,尤其这个肚子还被紧紧地包裹在崭新的西装三件套里。
吕胖子一手拎着个大袋子,一手拉开集体宿舍楼的大门,在黑漆漆的过道里一路狂奔。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了。
到了,到了!
“哐当”一声,他撞开一扇破旧的木门,瘫在门上龇牙咧嘴。
“祖宗!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跟我走。”
屋里有个男人坐在桌旁,虽然只穿着白背心和运动短裤,但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台灯橘黄色的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异常温暖明亮。
他右手拿着画笔,左手捧着一个即将完工的地球仪。
窗外正唱到“亚洲雄风震天吼”,他审慎地在地球仪上写下“亚洲”两个字,搁了笔,左右端详着,露出得意的笑容。
“亲手给我儿子做的。简直精美得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知道为了大桥落成我有多久没见他了吗?”
说话间,他温柔地抬眼看了看书桌后面的墙壁。墙壁上刻着孩子的身高线——“八个月”“一岁”“两岁”“三岁”……
吕胖子好容易喘匀了气,脱离木门站了起来:“那你知道大桥桥头有多少人等着?你想弄死自己吗?我的火炬手!”
“这才刚几点……”东沛市建筑设计院工程师马皓文笑着抄起闹钟,又看看自己的手表,猛地站起来惊道,“什么时候坏的?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太耽误事儿了你!”他一把摔了闹钟,抢过地球仪,飞一样地跑了。
吕胖子刚刚恢复直立,被这风一样的速度搞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味儿来,忙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设计院大门,四下里一张望——大街是肯定走不通了,只能钻小巷子。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巷子里空无一人,人全在巷子通往大街的路口堵着。
吕胖子一瘸一拐地追在马皓文后面:“衣服!……妈呀堵死了肯定过不去了。就剩八分钟了。”
“这边。”马皓文并不回应同伴的焦虑,左右看看,选了一条路又开始狂奔,一边跑一边接过装着火炬手服装的大袋子,开始换衣服。
这条近道是背街小巷,住户都把晾衣架和杂物堆在道边。火炬手马皓文依次打翻了五个晾衣架、两辆自行车、三个竹筐暖水瓶,跨栏式越过了一筐鸡蛋和两堆半煤球。
在他身后追赶的吕胖子则依次绊倒在前面打翻的东西上,收获了一些女式内衣、丝巾、棉线劳保手套和鸡蛋壳,并最终成功地坐在了煤堆上。
“你是残疾人吗?”已经换妥服装的马皓文冲吕胖子一乐,调整好发带,用手向前一指,“这边小道,插过去就是桥头……”
小道的尽头万头攒动。一个矮个子在人群后直蹦跶,无奈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百无聊赖地回头,忽然看见跑来的两位,眼睛放出光来:“火炬手在这儿!”
众人在大街边站得脚酸,一无所获,这下闻言全都回头——可逮着个活的!众人兴奋地大喊着扑过来,二人不由大惊,返身就跑;人群黑压压地追在后面,场面十分壮观。
隔壁的巷子里,一个男孩满脸不高兴地趴在窗口,隔几分钟就踮着脚向外看,只能听见大街上远远传来的轰鸣声,什么也看不到。他看累了,抠着窗框上的木刺,怨恨地嘟囔:“可我就想出去看火炬手!”
爸爸坐在扶手椅里看报纸,嗤之以鼻道:“外面那么多人,出去你也看不见火炬手……”
话音未落,父子俩眼睁睁看着马皓文和吕胖子二人一前一后穿堂而过。
“亚洲!亚洲!亚洲!”马皓文捧着地球仪健步如飞。
爸爸手里的报纸飘落在地上:“火炬手……举了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