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过去了。
顾星河和马飞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全国的屏幕上。
他们在商场的巨幅电子广告牌上打球。
他们在学校报告厅的投影画面上执行航天任务。
他们在各家各户的电视机里吃饭、娱乐。
时间流逝。
全国的屏幕里传出同一个声音:“……刚刚得到的消息,漫长的五十七天之后,曙光十六号已经顺利完成航天任务。三天之后,航天员顾星河和马飞即将胜利返航……”
九月十二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咖啡机前,一脸倦容的总指挥潘万里活动僵硬的身体,重新振作,神采奕奕地走回来。站在总指挥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抬起头来,无意中看到屏幕上闪烁的一组数据。
他站了起来,脸色骤变,张了张嘴嘶哑地喊出来:
“总指挥!”
潘万里连忙走了过来,工作人员迅速围聚在他的身后。
震惊和焦虑浮现在所有人的脸上。
第二天清晨。
航天总局大门口被各路媒体堵了个水泄不通。
记者们你推我搡,话筒挨着话筒,电线缠着电线,却谁都不说话,眼睛都紧盯着路口。
忽听有人喊了一声:“潘总指挥来了!”
人群轰的一声全围了上去,骤然掀起了声浪。
“总指挥,能否接受一个简单的采访?距离曙光十六号返航还有最后两天,飞船失去联系是真的吗?”
潘万里系紧风衣的纽扣,并不答话,脸色阴沉着快步走进了航天总局大楼。大楼的会议室里,还有一场更严峻的考验在等着他。
总局的会议室有一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四白落地的墙面,简单的石膏板吊顶,赭红羊毛地毯。窄窄的玻璃窗上挂着米色的织锦窗帘,窗台下面是用来包裹暖气片的木头箱子,热胀冷缩给桦木箱子表面留下了斑驳的纹路。
秋天里,这种缺乏采光的朴素装修越发显得室内暗淡寒冷。
整间屋子里只有一件东西傲然而立、光彩夺目,那便是大门正对的墙上高悬着的卫星模型——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的实物模型。
现在,潘万里就站在“东方红一号”底下,艰难地陈述着:
“飞船变轨之后,天基测控通信系统突然失灵……具体失联的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我们会用全球定位系统继续追踪,海上测控部六条测量船也在同时工作。当然,这种极端情况我们也有应急方案——正常情况下,飞船会启动自主返回系统的。”
会议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位老者,显然是位首长。
首长的头发全白了,眉毛却依然浓黑,根根竖立,异常威严。隔着一条长桌,潘万里都能注意到这两根浓黑的眉毛中间打上了一个结。
“你是说,被你们搞丢了的飞船会自己跑回来?那还等什么?开庆功会吧?”
潘万里低下头,沉默。会议室陷入死寂。
首长推开转椅,打开身后的电视机。
画面还未出现,已经传出高亢的《东方红》的旋律。紧接着,黑白的历史纪录片画面上浮现出一张张热烈跳动呼喊的狂喜面庞。
“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全世界第一次听到从太空里传回来的中国人的声音。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上天,我就在现场。那年,我十九岁。”
首长悠悠地说。
所有参会人员都坐直身子,互相交换眼神。
潘万里抬起了头。
“五十多年了。‘东方红一号’现在还在太空轨道里运行。它的设计要求是什么?”
“上得去、抓得住、听得到、看得见。”
执行了无数次任务,指挥了更多次的任务,潘万里对这十二字的设计要求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这一刻,吐出这十二个字,他却感到连张开嘴发音都非常困难。
首长没再讲话,起身走了,其他人也匆匆跟了出去。会议室里只留下潘万里一个人。
已经是傍晚,屋内的光线越发暗淡了。电视里的音乐还在热烈地响着,与环境产生奇异的对比。他咬着牙关,握紧拳头,如一尊钢铁雕塑,死死地凝视着电视里的“东方红一号”卫星。
潘万里不知道的是,那座占据他所有心思的飞船里,此时的气氛倒相当平静。
太空舱里,马飞在翻阅手册。
顾星河飘了过来:“飞船的自主返回系统也出了故障。”
他顿了顿:“地球,我们回不去了。”
马飞看了一眼通信系统指示灯,又看了看顾星河。
两个人漂浮在舱里,半天,谁也不说话。
顾星河打破了沉默:本来还跟闺女吹牛说摘个星星回去的,以后她妈只能随便往天上指一个星星说,那就是你爸爸的化身了。
一个军人最好的结局,无非是在最后一次战役里,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在宇宙中漂浮十亿年,是航天员最好的归宿了吧。
“说实话,这场景我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次——唯一的遗憾,旁边躺着的怎么是你?咱们俩这算什么,合葬?”
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现在马飞的嘴角。
“往好处想呢,我们是不如地球上那帮土豪们活得豪华,但好歹比他们死得奢侈呀。这大棺材,不值几十亿美金?”
二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笑意消失了,逐渐严肃起来。
“从来没听你说过,为什么要干航天员?”
“我和您不一样。您是中国航天史上的传奇,命中注定就得干这个。”马飞忽然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地球,“我呢,天生是世界上最蠢的孩子。比最蠢恐怕还要再蠢一点。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出征仪式上缺席那位?”
马飞点点头:“若不是他,我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更不可能成为航天员,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