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想起霍去病去了有些时辰,他去办事了,代郡会有什么需要他办的事?朱英的儿子去了长安投军,难道?
她赶忙起身对门外问,“老人家,朱英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走廊里空荡荡,些许回声随风飘过。
他叫朱和,元朔五年初投的军。
那一年,霍去病的舅舅卫青率三万汉军出高阙,斩首四千级,俘获匈奴一万五千人。正是他卫家风光无限蒸蒸日上的时刻。
同样在那一年八月,匈奴万余骑兵杀入代郡,在城中烧杀抢掠。当时烽火连天,血流遍地,朱和的父亲,代郡都尉朱英,以他的血肉之躯率领代郡驻军誓死抵抗,让数万百姓有足够时间逃亡。他一直视为榜样的父亲,用生命书写了忠诚。而他,竟然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时的霍去病已是个不可一世的长安公子,平阳侯家奴的往事几乎被人遗忘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卫家人日渐繁荣的声势。
他们在长安相逢,在朱和眼中,霍去病是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逍遥贵公子,借由母家的天梯直上云霄。朱和是个本分人,被收编在他的队伍里,他虽有不甘,却也没有过多怨言。
他们的冲突爆发在一个雨夜。
时逢朱和父亲生辰,他对着代郡的方向叩拜,心情有些烦闷,他告别了朋友,到酒肆喝了点酒。***时酒量尚好,但这一次竟然三杯即醉。
天飘着细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忧伤,他想起了宵禁的命令,摸黑往回走。
“咯吱”一声,不知踩到了什么,朱和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雨水在那一刻倾盆泼面而来。
“父亲!父亲!”雨中的朱和愤恨拍打着地面,“为什么我不能上战场?为什么还不能?是我无能!父亲对不起!”
他的祖父,伯父,叔父,家中几代十几个男子都为大汉献出了生命。平日里最稳重的朱和孩子般哇哇哭了起来,肆意宣泄着他的苦闷。
“父亲算什么?父亲根本不重要!”一个声音从街角冒出,浑身酒气的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酒气中夹杂着惯有的傲慢。
天空冷冷飘着雨,朱和的怒火却被雨水点燃。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戍守边关的风霜与血泪,几代将士的鲜血与生命,他了解什么?他懂得什么?他啪得一声站起来,随手就是挥向霍去病嘴角的一拳,“不许你说我父亲!”
“为什么不能说?他自己做的事还不让人说吗?”霍去病完全对不上号,满口胡言也没有忘记挥向朱和的拳头,来自本能的反击。
“不许说就是不许说!”朱和也不甘示弱,随手又是一拳。
两个醉酒的年轻士兵在雨夜扭打在一起,多少带有些年轻的不羁。最终他们因违反宵禁被带到廷尉府,在张汤的大牢里醒酒。
霍去病坚信“不打不相识”的道理,沉默了许久之后,他主动对朱和开口说,“你能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值得骄傲。”
他看到朱和文弱外表下的血性,看到他的骄傲,然后看到了他的血海深仇,然后,他们并肩作战,最后,朱和战死。不过到死,朱和都未必明白霍去病那句有关父亲的肺腑之言蕴含多少悲哀。
久违的往事如雪花般纷至杳来。这一切似乎太过突然,料峭春寒扫过郊外的墓葬,但在霍去病看来,却是秋风扫落叶的萧索。他在朱英墓前停留了太久,他是来告诉他,他的儿子朱和没有让他失望,他的名字将以烈士之姿被写入汉家青史。
那一次解忧问他为什么从军,朱和说是父亲的意愿,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会是遗愿。
仰望苍茫天空,偶尔有一两只鸟儿飞过。霍去病把酒洒在朱英墓前,酒水入土,祭奠故人,无需多言,懂的人自然会懂。
扫墓的老者见他在这杵了许久,缓缓走来,看看朱英的墓碑,又看看他,随即摇摇头。
“还以为朱和回来了。”扫墓人嘀咕着走开,他不知道,朱和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