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汉白玉桌上描金勾画出笔直的经纬线,经纬线看似凌乱却暗含章程的摆着一颗颗黑白棋子。一只手时不时或添加一颗白子,或吃掉一颗黑子。抬头看看对面,那裹得滚圆的人早已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禁无奈的摇摇头。她这次醒来之后,竟变得不像以前的那个人了,越来越会粘人。明明下的一手臭棋,还死活拉着自己下棋。每一步棋都要想半天,还学会了无赖悔棋,最后干脆是下睡过去了。
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房间里早已通了地龙,燃了火炉,穿着单薄的鹿皮夹衣手心也微微潮湿。洛辰风凝神注视的棋盘,一步步将乱局整理出条理。抬头看对面侧在贵妃榻上熟睡的女子,她睡的极安稳,呼吸均匀,头发自由垂下,将那张苍白的面孔隐住。不由想起他们刚从赫勒归来之时,她也是大病一场,那时她几乎一闭眼就做噩梦,嘴里呢喃着的梦话,神情中的无以言喻的痛苦,似乎将魂魄活活撕裂。走过去给她盖上棉被,拨开脸庞的发丝,任是他心思沉重,也不由失笑。嘴角一条透明的水线连接着淡黄色的靠垫,还持续着流动。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睡觉居然还流口水?笑归笑,洛辰风还是很轻柔的拿手帕将她的口水擦干净,她竟毫无所觉。
轻轻的叩门声起,洛辰风眉头微皱,打开门,竟是封寒。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但心中还是有气,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不耐严厉:“什么事情?”
封寒低头呈上一封信,语速急促道:“主子,京城出事了!”
洛辰风接过信封拆阅,不消一刻,皱眉冷然:“消息可确信?”
“回主子,我们在京城的分店做的都是达官显贵的买卖,宫中的一些消息,很难确认。”
洛辰风心中明白,当今皇上看似风流,也仅仅是看似,实则心中对内宫妇人防范不亚于朝臣外患。戒心之重,即使是眼下荣宠至极的王淑媛也难窥探一二。
洛辰风眉头紧锁,低声问道:“你马上去安排,我们今夜就出发。”
“那……”封寒目光扫向屏风,询问道:“娘娘的身体……”
“她不走。”洛辰风果断决定。
封寒不明所以,不过主子既然这般决定,他只要照做就是。而且一路上带着一个病弱的女人,也是累赘,不带最好。这倒不是说他本人对林清越有什么不满,事实上,他和林清越并不熟悉,接到保护她的命令,她不过几句话就陷入了昏迷。只是他一向不喜娇娇怯怯的大家闺秀,但是主子命他亲自保护的人,必然是对主子很重要,他也不好说什么。今天主子能够果断决定,自是再好不过。
封寒退下,洛辰风走到榻边,林清越依然睡得无忧无虑,他低声叹息,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姣好的容颜呈现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已失去了灵动鲜活的青春活力。他不是不想带她走,只是,事到如今,留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若是离了这里,只怕她的生命随时都会凋零。这个傻女人,现在大概都以为她的身体只是后宫嫔妃争风吃醋所致,孰不知,若是女人之间的的阴谋手段,又岂会是这般缠绵反复?陛下,你终究胜了一筹。
“嗯”,林清越身子扭动,洛辰风赶紧收回手,正襟危坐。只见林清越睁开眼睛,慵懒迷茫的揉揉眼睛,声音涩哑:“水。”
洛辰风赶紧将路边的热茶喂到她嘴边,就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林清越的眼睛才渐渐清亮,偏头看到那盘棋,纳闷道:“我睡了多久呀?”
她明明是好奇发问,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单纯的快乐也感染了洛辰风阴郁的心情。他扶起她,嘲笑道:“还说要下棋,居然自己就睡着了,真是个懒虫。”
“哪有?”林清越不依的跺脚,撅起嘴唇,“你这是污蔑,诽谤。”说着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
洛辰风“哈哈”笑出声来,林清越越发恼怒,拳头擂着他的肩膀:“笑什么,不许笑。”
就在两人旁若无人的嬉戏之时,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娘娘,您该用药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空气似乎一霎那凝固。彼此尴尬的分开,林清越整整衣襟,对着门口到:“进来。”
何嬷嬷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名四名侍女其中一名捧着托盘,一人抱着承昀,后面两名则一个抱着一个妆盒,另一个却捧着一叠衣物。林清越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向洛辰风看去,洛辰风却低眉抱拳,恭敬之至:“微臣告退。”
林清越转身坐在榻上,没有开口。何嬷嬷带头给她见过礼,侍女将托盘置于桌上,跪在地上双手将药膳捧过头顶,送至她面前。林清越温和道:“把药放在桌上吧。”
何嬷嬷看她就着桌子一勺一勺的喝药,似乎喝水一般,嘴唇蠕动,神色变幻。药当然称不上好喝,但也不是很苦,再说林清越很清楚良药苦口,要说是在父母跟前,或许会撒娇耍赖的不喝,但是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真的那么关心她的死活,生病了有人端茶递药,就该满足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总算喝完了,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的药汁,抬眼示意,将三皇子抱过来。小孩子记忆不全,不算久的分离足以让他对他的母亲生疏。
“娘娘,三皇子又长大了很多。”何嬷嬷看她虽然抱着三皇子,眼神中却隐藏哀愁,忙缓和气氛。
是长大了许多,抱着都感觉力气不足。林清越死死地瞄着他的眉,他的眼。侧脸看到打磨光滑的铜镜中还算清晰的影子,猛然惊觉,原来她的孩子竟也有像她的地方。单看那双眼睛,和她简直一摸一样。可是,长在这样一张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相像的地方。这个世道对女人何其不公,十月怀胎,辛苦生出的孩子,竟是九分像了那个男人。
“娘娘,陛下已经下旨,晋封娘娘为贤妃,三皇子也被封为潞王。这是娘娘的朝服,娘娘要不要试一下?”何嬷嬷指着侍女手中的一叠衣物,上面还有一支展翅欲飞的青鸾衔珠金步摇。
林清越摇摇头,意兴阑珊道:“大皇子二皇子册封什么?”
听到大皇子二皇子分别被封了兴王,毓王,看来只是很平常的册封,倒是自己多虑了。
何嬷嬷感觉出林清越的冷淡,使个眼色,侍女轻轻退出,并且将门带上。
林清越手里拿着一个小铜镜逗承昀,自从醒过来之后,她是真正灰心了。人生苦短,整日里尔虞我诈,虚应故事,实在是荒废生命。她这般残破之躯,纵然是凤冠霞帔,荣宠至极,又能如何?青春已逝,生命凋零,余下的日子能够安乐平静的的度过,已是她唯一的希望。至于其他的,她关心不过来,也不想关心了。就连这个孩子,从她身体上掉下的骨肉,属不属于她,也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话罢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娘娘最近又听到什么传言吗?”何嬷嬷看她有一只沉默下去的打算,决定打破沉默。
林清越淡然笑道:“嬷嬷听到了什么传言?”虽然是在问话,可是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好奇。
何嬷嬷发现,相处日久,她反而更看不透这位娘娘了,她似乎太冷漠了,冷漠到无欲无求,这般恩宠都不能使她展颜开怀。可是她刚刚明明是那般的快乐,连她远远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纯粹笑声,这样的笑声,怎么会是一个冷漠的人发出的?现在,她居然连好奇心都没有,似乎什么传言她都不感兴趣,似乎将冷漠渗入到骨子里,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她哪怕一丝半点的兴趣。
心中揣测,可是该说的还是要说。何嬷嬷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林清越放下承昀,接过信展开,信的篇幅并不长,很快就看完了。但是信的内容却是瞬间让她惊心,惊惧,惊疑,惊恐。
如果……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悚然而惊,她的承昀岂不是要……她不敢想下去,纵然激烈如九龙夺嫡,那也是成年皇子的自主选择。可是现在的情形却……,挟天子以令诸侯,在那段战乱纷飞,英雄辈出的时代,谁曾真正关心,敬畏过那位可怜的少年天子?
“娘娘,你怎么了?”何嬷嬷看她不知脸色发白,身体都止不住的颤抖,心中惊疑。
“哇”一声孩童的啼哭惊醒了林清越,她不知什么时候竟将承昀紧紧捂在怀中,承昀的小脸已经被憋得通红,挣扎的哭出声来。
“没事,别怕。”林清越语无伦次的安抚承昀,“不会有事的,别怕。”
“娘娘,要不奴婢让孙御医过来瞧瞧,您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好。”
“我没事。”林清越断然拒绝道,“对了,侯爷呢?他去哪儿了?”
“娘娘,侯爷才刚刚离开,娘娘要见他吗?”
“对,我要见他,马上见他!”林清越激动的站起来,此时此刻,她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依靠,唯一能想的只有他,她要马上见到他。
“娘娘,你别急,奴婢这就叫人去传侯爷。娘娘,您先喝点安神汤,不要着急。“何嬷嬷不知从哪拿出一碗甜汤,喂到她嘴边。
林清越下意识的,毫无反抗的张开嘴,温热清甜的汤水顺着喉咙留下。林清越直觉不对:“何嬷嬷,你从得来的消息?”
何嬷嬷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林清越直觉神志恍惚,竟连何嬷嬷的笑容都感觉万分诡异,恍恍惚惚听到:“是皇上给奴婢的消息。娘娘,你总算没有让奴婢失望。”
林清越想说什么,却感觉头脑昏沉,眼皮都睁不开。
“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在路上了。”
“干什么去?”守卫不算森严的慈圣宫门口,侍卫依然尽职的履行着职责。
马车上,一只纤纤玉手撩开车帘,一身华丽的红色金线绣鸾袍,满头的珠翠,一只青鸾衔珠金步摇随着她的头微微晃动。虽然脸上薄纱遮面,眼皮都没抬一下,守卫却不敢再问,任由马车行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