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坏事传千里,江子萱刚回到六疾馆中,江邵乐便急匆匆赶了过来,面上一副沉痛无奈的模样,定是知道了太后赐婚的事情。
江子萱看到一向注重仪表的兄长此时头发凌乱,有几缕青丝贴在他的面上,衣袍也多有褶皱,想来是听到消息后来不及更衣所致。
她忽然生出了愧疚,济阳的江家本是百年的望族,被世人所尊敬,却因为她一个江三娘,让江家屡次三番沦为众人的笑柄。尤其是她的兄长,对她亦父亦兄,在外要因为她的作为沦为众人的笑柄,在内怕是也难免被江家的族人和长辈们责难。
江邵乐的目光越是关怀,她越感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扎到地里去……
不等她开口,江邵乐已经上前,站定片刻,他伸手将她搂到了怀里,只当她还是小时候,嗫嚅:“三娘……”
江子萱感觉他身体在颤抖,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心里难免戚戚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说她不在意,还是劝他不在意?她纵使再洒脱,也做不到不在意,她的兄长怕是更如此。
她唯有抿唇不语,不再说出令兄长担心的话。
好一会,她感觉兄长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三娘……”
江子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感到江邵乐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却又顾虑良多不知道该如何。
思及此,她道:“哥哥,你想说什么?”
江邵乐松开了她,眼睛看向别处,道:“我们进去再说吧,我有些口渴了。”
闻言,江子萱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方才说话十分利索,兄长竟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两人进到屋里,江邵乐径直端了茶水喝,看房中的书画,看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却唯独不敢看江子萱。
江子萱是聪慧的人,心里已经有些了然,待江邵乐喝了大半杯茶后,她开口说道:“哥哥,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不必顾虑太多。”
她话落,江邵乐发出长长的叹息,再次用沉痛的目光看着她,道:“三娘,父亲知道了太后下旨赐婚的事情……”
江子萱倒也不意外,问:“他……我是说父亲,可是因此责骂哥哥了?”
江邵乐苦笑,摇了摇头答:“若只是责骂倒也罢了,可是父亲说……”
“父亲说什么?”
“父亲说……说你从此后不是江家的女儿……”
江子萱一愣,半响后才发现,本以为无所谓的自己竟然因此而有心痛的感觉,在她遭受了委屈之后,她所谓的父亲再次抛弃了她。
当初,为了三万担的粮食而毅然离家,父亲江闵虽然对她多有不满,却从不曾说过她不是江家女儿的话,也并未将她离家的事情大肆宣扬。于是,她猜想,她的父亲对她终究还是有父亲的慈爱的,没有因为她的意气而不要她这个女儿。
但现下她有了些顿悟,不是她的父亲对她有怜惜,而是作为石家未来的主母,她尚有资格继续做江家的女儿。如今,石尉寒要尚公主,她便失去了这资格。
江子萱悲极反笑,咯咯问道:“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是墙倒众人推?”
江邵乐脸色微变,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张嘴说话,可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江子萱的问题,于是只能缓缓将嘴再次闭上。
“世态从来炎凉,可江家大概是个中翘楚,自己女儿的墙倒了,我们的好父亲也不忘记推上一把!这江家的女儿,我不做也罢!”
“三娘,某要说气话!”
“不、不是气话,不是气话……我怎么会说气话呢?今日我终于可以流利说话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说气话呢?再说,与石家的婚一直是我想退的,如今得偿所愿,我怎么会说气话呢?哥哥,你为什么要用同情的眼神看我?难道我很可怜吗?”
江子萱说着,脑袋垂了下去,不愿意让江邵乐发现她眼底的脆弱。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早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公子岩的处心积虑,谢安然的蛮横无理,石夫人的误会,太后的赐婚,父亲的抛弃,这桩桩件件事情就像一只只无形的虫蚁,爬满她的胸腔,啃咬她的心肉,不会让人察觉到她的体无完肤,却让她痛彻心扉。
到了此时,江邵乐终于意识到她能流利说话的事情,他面上一喜,道:“三娘,你的口吃……你的口吃好了?”
江子萱颔首,好了,已经好了,当初曾想只要能够流利说话,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等到真的能流利说话的时候,她忽然间找不到几个愿意倾听她心声的人了。
江邵乐还在兀自喜悦,道:“太好了,你的口吃既然好了,这事兴许还有转机。”
“转机?”
“是呀,你既然没有了口吃的毛病,又师从丘公,还得了太后的赐字,自然可以再找一门好亲事。”
江子萱的心,再次被打入谷底,她的兄长,其实也从心里嫌弃她这口吃的毛病吧?随即,她又责怪自己,怎么能够如此认为兄长呢?
“三娘,你放心,我这就回家去与父亲说,石家的婚事不要也罢,以后我们三娘定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公子,纵使太子妃也是当得的!”
江子萱一震,道:“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三娘是当得太子妃的!”
“你……”江子萱打量江邵乐的神色,狐疑道:“可是公子岩对你说了什么?他可是说要我做他的太子妃?”
江邵乐咧嘴笑开,眉宇间的沉重不再,轻松道:“原来他早早跟你说了,我还当他是开玩笑,如此看来,他倒是极为认真!”
江子萱心里咯噔一下,从兄长说话的口气和态度看来,他的心已经向着公子岩了!
“哥哥,公子岩此人心机太深,你万不可……”
江邵乐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三娘此话过了!成大事的丈夫,哪一个是善类?谢安然也好,石尉寒也罢,都不是良善之人。公子岩身在皇家,有些心机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他……”
“三娘,为兄与你说实话,为兄离家之时,收到公子岩的亲笔信件,道他愿意娶你为妃。为兄起初因为你口吃,怕你进宫多有不妥,加之不确定他的真心,便没有当真。可现下看来,既然他已经找你说过,自然是诚心,你的顽疾又好了,这太子妃,你自然是当得。”
“哥哥,你好糊涂,你可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他图谋什么?”
“他想要挑起世家之间的争斗,从中得利,把我们个个拔起。”
江子萱说得郑重,可江邵乐却权当玩笑,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较弱的女子而已,这家国的大事如何能懂?
他笑容不减,问:“哦?三娘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几月前的酒宴上,那用水将白酒换了的人正是他,他如此做是为了……”
“好了,此事他在信中已经提过!”
江子萱纳闷,狐疑的问:“他提过?”
江邵乐颔首,道:“他说那时见你愁眉苦脸,便想博你一笑,遂做了一次‘烽火戏诸侯’的傻事。”
江子萱怒不可谒,公子岩这指黑为白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敌,激动道:“他胡说,明明是……”
江邵乐显然没有心思听江子萱的解释,打断了她的话,道:“三娘,你已经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难道还不懂事吗?”
“哥哥,我……”
“现下,不止是你,就是我们江家也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唯有国婚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呀!”
“哥哥,国婚……”
“三娘,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应该知道,现下我们已经和石家和谢家两家交恶了,石家即将尚公主,还得到太后的赏识,若是我们落后,你以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江子萱愣住,万万没有想到,石江两家一天之内,从世交再次成了敌对!她很想要告诉兄长,石尉寒是心胸宽广的丈夫,不会刻意针对他们江家,只要他们以礼相待,两家世交的交情定能保住。
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江邵乐只会当她是妇人之见,她和石尉寒已经没有了关系,石家与江家便没有了纽带,所谓的交情弱不堪击。
还不等她说话,江邵乐又苦口婆心的说:“三娘,不是为兄逼你,实在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后路。我们江家盛名在外,偏生前月向朝廷捐献粮食时我们落了后,几个朝廷要职都被他人夺去,这次不能再输了。”
江子萱心下更是慌张,公子岩以要职为诱,逼得世家为了争夺职位而互相敌对,这一招,分明是两桃三士的举动,只为了让世家豪门对付彼此,最后好坐收渔人之利。
她张嘴,无论如何也要劝说兄长莫要轻信公子岩,却又听兄长说道:“三娘,今日父亲的话不是气话,你若是还想回江家,唯有做太子妃才可呀!”
一瞬间,江子萱再说不出话来,公子岩确实是好谋划,他步步为营,未输一局。在他的策划下,本来一向拧成一股绳的江谢两家断交,已经恢复关系的石江两家成了仇敌,接下来,他还要用长笙公主的婚姻,他自己的婚姻,换来几家的归顺,也同时换来几家势力的消融!
明明知道是个陷阱,她却不能阻止,因为她是个女子,说出的话众人只当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更因为,她是江家真正羞耻的存在,现下的处境,她只能恕罪,不能申诉。
面对江邵乐殷殷期盼,她难以说出一个不字,却也说不出一个是字,做一个选择,竟是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