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萱回到家中,路经一小亭,见到江邵乐和江闵正坐在里面品茗,她驻足片刻,迈步走了上去。
江邵乐冷着脸,好似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一般,自顾自的端着茶,用茶盖轻轻拨弄水面的茶叶。
江闵倒是十分慈祥,对她招了招手,眼带笑意,道:“三娘,快过来,为父刚好要遣人去找你。”
江子萱颔首,坐到江闵的身边,下意思斜睨了江邵乐一眼,见他对她依旧是不搭不理,心知他是在生她的气,难免有些委屈。
江闵没有看出这双儿女之间的不对劲,只是径直说道:“听说,这些日子有不少文人雅士出重金购买你的画作,还有不少仕女和高门子弟想与你结交?”
江子萱听出父亲虽然是询问,却用肯定的语气,知道他定然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也不谦虚,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是极好的,你若是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即便不是什么圣人之后,但只要有盛名在,对你自己,对江家都是有利的。等以后,你做了石家的主母,定然是大有益处。”
江子萱乖乖听着,心知江闵不会无端端的说这番话,定然有下文。
江闵说着,轻呷一口茶之后,长叹一声,又接着道:“你行善事,救济天下,博得善名,也是极好的。只是……”
‘只是’两个字顿时将江子萱的心提了起来,她小心看着自己的父亲,生怕他接下去会说,只是女子抛头露面终归不妥,这六疾馆的事情她以后还是莫要管了。
江闵没有察觉她的紧张,接着道:“……现下毕竟是乱世,天下需要救济的穷人实在是太多,可真正向善的人实在是太少,怕是杯水车薪呀。”
说着,江闵看向她,问:“三娘以为以你之力,可能普度众生?”
江子萱摇头,答:“我、我势单力薄,实在……不能……”
“是呀,你不能,为父不能,天下没有人能够做到。既然不能,你何不如将粮草省下来,做些切实的事情?
“父、父亲何意?”
“前方将士粮草吃紧,陛下今早下了旨意,若是肯有世家出粮草资助将士,则可以赏给爵位官职。”
江子萱惊,思忖片刻,不赞同的蹙眉,道:“这、这不是……卖官鬻爵吗?”
江闵不以为然,答:“这样的事情,又不是当今陛下开的先例,三娘何故如此吃惊?”
江子萱敛眉,低头,不再说话。心里,却十分不赞同,卖官鬻爵从来都是贪官污吏滋生的前兆,朝廷已经够腐朽,此举无异于破罐子破摔。
“为父找你来,便是为了跟你商量此事。听说,你那里有三万担粮食,与其把它们给那些卑微的流民,不如将它们交给为父以图大用。”
江子萱到底还是年轻,听到江闵这样说,整张脸立时沉了下去,想也不想便说道:“不!”
她拒绝得如此干脆,江闵的脸实在是没有地方搁,顿时怒叱:“由不得你说不!便是你也是为父养大,属于为父!你的那些粮食,自然也是为父的!”
江子萱倏忽站了起来,圆睁双眼,激动连口吃也忘记了,正色说道:“我是老师抚养长大,只属于自己。那些粮食,属于六疾馆,属于天下人,无人能动,也绝不会拿去做卖官鬻爵的事情!”
江闵气得不轻,作势欲打她,一旁的江邵乐终于有了动静,一下将江闵拦住,好言劝道:“父亲何必动怒?三娘只是个孩子而已。”
“你让开,让我打死这个不孝女。”江闵说着,推开江邵乐,猛冲上前,挥舞着手臂,重重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传来,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愣住了。
江闵打了江子萱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他看向江子萱的鼻子,已经青红起来,有殷殷血水从鼻孔里面流出。他的嘴巴张了张,最后却甩了甩衣袖,气鼓鼓的站在一旁。
相较之下,江子萱更是镇定,当血水流淌在她的嘴里时,她方才举起衣袖一把将血水抹掉,冷冷看了江闵一眼,头也不回走了开去。
江邵乐想要劝她,看了看身旁脸黑如玄铁的父亲,又看了看毅然决然的她,只得暗自扼腕。
江子萱倒也不气,在她心里,父亲二字不过是冰冷的代词而已。
她对他最初的印象,是他手持森冷利剑,将路姨娘斩杀的画面。
从小到大,老师不止一次告诉她,说她的父亲极为看重她、关心她,可是后来经历太多的事情,她从所谓的父亲身上所得到的都不是关心,只是伤害而已——比别人给的更重的伤害。
她叹了一口气,鼻中又有血水流了出来,伴随着血水,鼻梁处生出火辣辣的痛感。
她再次举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紧紧肩上的包袱,大步走向江府的大门口。
若是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够遵从老师的教导,做个孝顺仁义的女子。但,似乎,她的孝顺,江闵不屑于要。江闵要的,她却也不能给!
那三万担的粮食,是她和六疾馆上下东拼西凑得来的。现下战乱四起,京城危急,粮食价格一涨再涨,便是最富裕的世家豪门虽然依旧在挥金如土,却不能够再如同以前那般挥霍粮食。
人人都知道,若是前方失守,迁都江南,那么大家需要的,便是有足够的粮食以备南下路上食用。而逃不掉的人,则需要有足够的粮食藏起来,等到胡人撤去。
遂,有些财力的人开始买粮屯粮,这样一来,倒又让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简直堪比黄金了。
而江子萱手里的这批粮食,是大家鼎力相助才能买到的。虽然这些人里面,有人和她的父亲一般,只是想要换取一些名利而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仅仅是因为心地良善,所以不计成本的帮助她,帮助六疾馆。
若是,她将这三万担粮食交给了江家,让他们去做卖官鬻爵的勾当,她有何面目面对那些纯善的人,有何面目面对死去的老师?
再说,她想得清楚,即便前方粮草紧缺,她也不会将粮草交给他们,众人皆知,朝廷官吏腐败,且勾心斗角,这三万担粮食一旦上缴,不需要几天的时间,定然会被贪得无厌的官员们私吞了去。她不能做顶天立地,力挽狂澜的大丈夫,却也不会助长蛀虫的气焰。
她走到大门口时,停了片刻,回头站定,对着主院的方向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方才起身,义无反顾的扭身离开。
她不知道,若是继续住在这里,会不会又遭到软禁,又被江闵胁迫着交出那些粮食,所以,她只能走,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江家,脱离江闵的管制,她才能做她最想做的事情。
走出江家不到百步的距离,后面传来轮毂咕咕的声音。
“三小姐,三小姐,请上马车吧!”
她闻言,回首一看,原来是江丙和江丁二人驾了马车而来。
“你、你们回去吧,我今后……不是江家人,也不用……你们侍候。”
“三小姐,大公子方才吩咐了,说是我们是他买下来的,与江家无关,你尽管使唤。”
江子萱生出了泪意,方才还以为兄长因为她的顶撞而生她的气,没有想到,是她小心眼了,兄长并没有因此而不理睬她。
听到这样的话,她即便依旧不喜欢江丙和江丁二人,却也要将他们留在身边。遂,轻轻颔首,正欲上马车,眼睛余光看到街角处站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翩翩丈夫——公子岩。
江子萱下意识蹙了蹙眉头,见对方招手示意她过去,略微犹豫后,她心知反正躲不过他,即便这次不与他说清楚,下一次难保他不再找上门来。
思及此,她交代江丙和江丁二人在前面等她,而后向着公子岩走去。
待她走近,公子岩看清楚她的狼狈模样,不由一怔,她的鼻唇之间尚有清晰血迹,她的脸颊红肿不堪,想来,是挨了一顿打。
“三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公子岩面上做出吃惊的样子,微微停顿之后,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是谁?到底是谁欺负了你?跟我说,我为你讨回来!”
江子萱冷眼看着他,若不是熟知他的本性,单看他现下那关切的眼神和心痛的表情,定会以为他当真是纯善的人。
江子萱的反应,丝毫没有影响公子岩的情绪,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方白色丝巾,轻轻在她的鼻子上面擦拭。
“可是很疼?若疼的话,千万不要忍着,哭出来吧。”
他说着,做出对她体贴备至的样子,微微低头在她红肿的脸颊上面吹了吹,而后像讨要大人夸奖的孩子般,眨了眨如蒲扇的睫毛,望向她的眼睛,问道:“这样可还疼?”
江子萱不恼,也不羞,木木站着,没有一点反应。
他望见她的眼底没有丝毫情绪,脸上的笑容终于垮了下去。
“三娘为何如此对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江子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却不是开怀大笑,颇有开口便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味道,答:“你既……听了那宦官的传、传话,何必还在此……惺惺作态?”
公子岩终于收敛了顽皮的情绪,眼睛变得锐利起来,死死盯住她,如同盯着他爪子下面的猎物。
“三娘,身为女子,有些小才实在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有些小聪明,也能表现得与众不同,可若是太过透彻,只会招人嫌恶,你知道吗?”
江子萱笑,答:“我倒是……不知。”
公子岩摇了摇头,一把抓住她的脖颈,似乎只要手掌一收,就能将她纤细的脖颈掐断。
街上,明明还是人来人往,可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们这里的剑拔弩张。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高门子弟与女子调情而已。
公子岩的指腹,好似一条软弱无体的细蛇,沿着她脖颈上面粉嫩的肌肤不断摩挲。
江子萱强按下自己心里的不适感,倔强的抬起头看着他,似乎只要她一直昂首挺胸,她便不会输。
过了好一会,公子岩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竟然真的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