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萱怔怔站在原地,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日子连夜作画疲劳所致,还是方才与谢安然那番对话引得她伤心伤脾所致。
好一会,她幽幽叹一口气,欲振作精神。
“三娘为何唉声叹气,是因为没有办法留下谢安然吗?”
石尉寒冷清的声音突兀响起,骇了江子萱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他冷冷站在石阶之上,看那样子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江子萱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方才她和谢安然说的话,他从头到尾听见了?
石尉寒好似明了她的心思一般,自嘲道:“我原是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而你浑然不注意,倒显得我行径类鼠了。”
不觉间,她生出心虚和愧疚的感觉,无措的撇开了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石尉寒低低笑出了声,又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模样,既然舍不得,为何不跟着他走呢?”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仔细想来,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反正过了明日,他们之间就没有了瓜葛,反正他已经将长笙公主接到了她的府中,解释实在没有必要。
过了好一会,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的眉眼连同嘴角都冷了下去,道:“三娘,你当真是无情得很!”
闻言,一口气堵在她的喉头,让她吐不出也咽不下去,还不等她想明白该说些什么,他就已经转身离去。
许是多年金戈铁马,他早已经习惯了穿厚底的马靴,即便此番到寺庙里看壁画,他换了便装,也没有换下马靴。那靴子在冰冷的石上一踏,咚咚发出一窜声响,并不锐利和嘈杂,却有足够的分量。声响由近极远,最后随着他的人一起,消失在江子萱的世界里。
江子萱再次感到了失落,脑海中不时闪现他离去的背影,十分想不通,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那样令人心疼的背影呢?
她不由看了看已经西下的落日,再耀眼的光芒,也会有暗淡的时候……
江子萱辗转反侧一夜,十七终于到来。天还未亮,山下的路就被严严实实封锁了起来,寺庙里里外外站满了侍卫。
看着这水泄不通的防卫,江子萱十分庆幸自己选对了方法,若是今天才来,怕是连山都上不来,更何况是拜见太后!
刚过早膳时间,太后便在众人簇拥之下驾临普化寺。
似乎是听说了普化寺以高价售卖观赏壁画机会的事情,太后听了方丈讲经,便在大厅,便问起此事。
“哀家在宫里听闻寺中有一副壁画,价值千金,可有此事?”
方丈忙上前,小心答:“回禀太后,寺里确实有一壁画,只是这价值千金之说,未免夸大其词!”
太后冷笑,却也没有不悦,命方丈领她去看画。
方丈想起江子萱所求之事,忙道:“太后,这作画的人刚好在寺庙里,不如让她在一旁为太后解说?”
“也好,传他来见哀家!”
早已经等候在外面的江子萱一听到太后说要见她,从容走了进去。
太后看到她是女子,十分吃惊,可毕竟威严惯了,倒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吩咐她在前面带路。这让准备了一肚子话语的江子萱有些憋闷,只能小心领着太后往壁画室走去。
太后的态度,起先是漫不经心的,想来十分瞧不上普化寺哗众取宠、以佛像赚钱的媚俗举动。当然,太后同样没有正眼瞧过江子萱一下,一路上,更没有半点与她攀谈的意思。
但是,当太后的脚迈进壁画室,看到那一丈多高,说不上宏伟,却绝对能称为博大的壁画时,一下便震住。
太后是圣人之后,自幼家中父母教导难免严苛,在书画造诣上面,也可以算是略有所成,自然也就是懂画之人。
从见到壁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便没有再移开过,盯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研究,嘴里念念有词。
“妙,真是妙!这手,手上的茧纹……有这样的手,主人定然是耐劳之人……还有他脚上的动作,抬起又微斜,定是想下脚走路又恐伤到蝼蚁……还有这眼睛,这眼睛看着虽是淡然无波,其实通透非常,可以看穿一些虚无,真是妙,妙……”
“你看,你看,还有这个娃娃,你说他的手攀附在此人身上,是想要居高而视,还是想要下来领略芳草气息?其实不管是哪种,都是一副本心模样……”
太后浑然没有了方才的高傲姿态,说得起劲之时,还如同渴望大人回应的孩童一般,偏头去看江子萱,等着她颔首或是点头。
每当此时,江子萱并不发表意见,只是回以微笑,太后便会心满意足的再次开始观看壁画。
太后看画看得细致,看得用心,花的时间自然是石尉寒等人的数倍。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
这一回,她看江子萱的眼光多了几分欣赏和探究,道:“此画,甚好!当真是你所作?”
江子萱笑,没有回答太后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太后的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赞叹,赞叹画中所表现出来的气度和胸怀。这样的气度和胸怀,通常来说,不是江子萱这个年龄的人能够轻易达到的。
太后见状,露出了慈祥面容,眼角的皱纹尽显,却丝毫不自知,感叹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够有此造诣,实在是令哀家佩服!”
“谢……太后赞……誉!”
听她说话结结巴巴,太后只当她是紧张,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不必紧张,哀家很喜欢你,你大可将哀家当做普通的爱画之人!”
“我、我不是……紧张。”江子萱说完,脸色胀红,神情尴尬。
太后惊,似乎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定睛看她好一会,方才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我……口吃……”
闻言,太后眼色复杂,有疑惑,有同情,也有猜忌。
思忖片刻,太后又张嘴问道:“你师从何人?”
“蜀中人士……丘、丘公。”
“丘公?”太后一顿,面露恍然,道:“早已经听闻丘公此生唯有一徒,乃是江家的三娘,这么说来,就是你了?”
江子萱注意到,太后说出她的名字时,先前慈祥和友善的语气全然不见,显得有几分冷意和不喜。
她心下一紧,却强迫自己镇定,缓缓颔首。
太后嗤笑,道:“真是可惜了,丘公,堂堂大贤,竟然收了一个毫无名声,唯利是图的门生!”
江子萱委屈不已,却不能表现丝毫,只能强迫自己不在意,恭敬说道:“恕……三娘冒昧,三娘不、不懂太后的……意思。”
“不懂?暂且不说你的品行如何,也不问那些关于你名节的评价,就说你画佛像收取重金之事,如何配作丘公的门生?”
面对太后的咄咄质问,江子萱并不慌张,事实上,她重重松了一口气,幸亏早已经料到太后的反应。
她从容的转身,将早已经放置在桌案上的纸张拿起,呈给太后,道:“请,太后过目。”
太后狐疑,将她手上的纸张接过去。一看之下,太后首先感叹纸上的字遒劲有力、自有魂法,随即她看了江子萱一眼,方才平心阅读上面的内容。
这上面写的,是江子萱摘抄自《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的一小段: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贡赎鲁人於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於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看完之后,太后面色几变。
江子萱胸有成竹,道:“子贡以……不慕钱财……为高尚,不收取……赎金,其结果,不过是、是让天下人不、不再按鲁法行事。圣人以为……收取钱、钱财无损品德,相反,太过看、看重不求回、回报的品行,反而令人……不为善,方是大错!而三娘今所、所做,不过是、是遵照圣人……的意思,虽取了……钱财,却能为善,怎是错?”
太后本就是圣人之后,自然遵从圣人,如今江子萱以圣人言行为例,纵使其中有断章取义之嫌,却又说得在情在理,太后如何能够再反驳?反驳,便是怀疑她的先人!
半响,太后终于重新笑了起来,道:“你比哀家年轻时候聪慧,懂得学以致用!听说,你筹集了十万银两,不知道欲做何用?”
江子萱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十万,是、是十九万。”
“十九万?”太后双眼圆睁,半响方才会意道:“原来后面那个转让机会的庶族也是你安排的!”
江子萱不辩解,笑道:“我与方丈……有约定,九万、万银两……用于寺庙布、布施和、和日常开销,还有十万……献于太后,添补……国库之用。”
太后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江子萱辛辛苦苦谋划许久,竟然只是普化寺和自己受益。她打量江子萱许久,眼神复杂,喃喃道:“你的品行,不似传闻那般!”
听到太后终于认同自己,江子萱眼眶一热,噗通跪倒在地,道:“太后……我……我……遭奸人所污……呜呜呜呜……”
说着,江子萱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浑然忘记了原先做戏的打算,眼泪汹涌而下。她不知不觉间想起了被关押在小楼里的日子,想起了父亲江闵冷酷的嘴脸,想起了谢安然对她的放弃,更想起了春红死在她怀里的情景。
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她哭得多了几分真实的委屈和辛酸,少了做戏的刻意。
面对一个哭得如同婴孩的少女,太后难免起了恻隐之心,安慰她道:“我也略有耳闻,说是你遭了奸人暗害,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需要哀家为你做主的地方?”
辛辛苦苦那么多天,江子萱所要的,便是太后这句话。
她止住了哭泣,却难免抽噎,对着太后重重一拜之后,说道:“此事说来……十分复杂,我虽、虽有怀疑的人,但、但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妄言。”
听到她这般说,太后对她越发满意,只要稍微一想便能够肯定,在她别院中安排歹人的幕后主谋必定是她的家人或者亲朋好友,身为太后,自然是不愿意介入士族之间的争斗中去。
江子萱此话说得得体,也说得沉稳,并没有叫嚣着让太后去抓谁办谁。
思及此,太后恢复了慈爱的表情,说道:“既是如此,那哀家要如何为你做主呢?”
“请、请太后给、给我一个评价。”当初,她的名声就是污在太后的评价中,而今,只要得到一个好评价,她的名声便能回来。
“这倒是不难,只要哀家为你亲自写一块匾就可以。只是不知道,你要哀家怎么评价你呢?”
“气、气节才淑。”
“气节才淑?”太后有些犹豫,看了她的画作和书法,这‘才’字她自然是当得。至于骨气和良淑,凭她的作为也是当得的。只是这个节字……
想到这里,太后的眼睛不由打量向江子萱,她前不久才失了清白,如何能当得节字?身为圣人之后,若是在天下人面前说了假话,怕是要遭人非议。
一刹那,江子萱看懂了太后的意思,说道:“请太后……找人为、为我验身。”
闻言,太后一惊,她竟然敢让人为她验身!
太后不由提高了声音,问道:“难道传闻有误,你并没有……”
“请、请太后命、命人为我验身,还我、还我名节。”
太后仔细观察她,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是满满的倔强和真诚,定然不是作假。太后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必定是有心人故意重伤于你了!”
此时此刻,江子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太后这是完全相信她了。
在她欲哭之时,太后露出了心疼的眼神,说道:“想来,你该是个烈性女子才是,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当时肯解释,或者禀报父兄知道,请他们找人验身,哪里会闹成这个样子?你当时该是年轻气盛,不愿意放弃尊严,不愿意委屈自己,所以中了他人的奸计。等到事后再说,自然没有人愿意相信了。”
“正是……如此。”
“哀家想知道,你既然如此硬气,是什么东西使你想通了,既然用这样的法子,让哀家找人为你验身?难道此刻,你不觉得验身是种屈辱了吗?还是说,你的硬气被世事所折损了?”
“我的……硬气……依然在。只是懂得……变通了,知道柔则……长存,刚则……易折的道理。”
太后笑了起来,道:“你倒是通透!既然你下了决心,我便为你写这匾吧。”
听太后未曾提及验身之事,江子萱心生感激,对她重重一拜。
而后直起身,又道:“还有一……事,需请太后……成全。”
“说吧。”
“我、我前些时日……不得已,而与石家大、大郎定亲,可否请、请太后做主,取消了……我与他的婚……事。”
她话落,太后的脸一下冷了下去,幽幽说道:“此乃你们家务事,哀家不便插手!”
“可是……太后不知,我与他……”
“住嘴!”太后喝完,见她吓得趴伏在地,瘦弱的肩背看上去楚楚可怜,不禁又放软了口气,说道:“你既然想要哀家赐你气节才淑四个字,就该名副其实才对!可你对婚姻大事如此儿戏,怎么能当得这四个字!”
江子萱木木的趴在地上,不由心口一痛,是她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见多识广的太后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太后俯视她,半响才问道:“三娘,你可知道哀家为何会今日来普化寺吗?”
江子萱摇头,难道不是太后想来就来?
“哀家前些时日有件烦心事,石家大郎欲为哀家解决,哀家问他要何奖赏,你知道他要了什么吗?”
江子萱茫然,石尉寒难道要的东西与她有关?
“他说,希望哀家在十七这一天到普化寺礼佛,哀家问他何故,他却闭口不答。”
太后的话,如同洪钟响起,震得江子萱呆若木鸡,半响回不了神。
那日她被关在小楼里,石尉寒随同她的兄长来看望她,知道她想要见太后,却绝口不提此事。在稍后的聊天中,又与她的兄长说什么太后要到普化寺的话。
如此看来,当时,太后根本没有做决定要到普化寺礼佛,更没有十七之行。石尉寒那一刻便决定帮助她,不着痕迹的帮她,只为了达成她的心愿,所以故意说了那番话给她听。
可是他,却从始自终没有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江子萱愣愣的跪在地上,太后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曾注意,心里憋得慌,好像被千斤巨石压制住,压得她无法喘息。
她已经知道他对她好,却不知道他能如此为她考虑,感动是有的,可是同时也很害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还清他为她做的这一切。
老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导过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如何能够报答他?
难道,真要为了这恩义,放弃她心中所愿,与他成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