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是繁华之地,也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几乎是一夜之间,天下人都知道,普化寺方丈为了迎接当今太后到寺里礼佛,特意请人画了一幅近一丈高的壁画。若是天下有人想要在太后之前观赏此画,只需要向普化寺捐出万两白银。
白银万两,委实不是一个小数目,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也才是十两而已。普化寺此举,无异于漫天要价。
可就是因为价格高昂,才使得一帮高门子弟和仕女们蠢蠢欲动。如今虽然国库空虚,但士族家底殷实,拿出一万的银子,不仅可以得到一个在太后之前观赏壁画的机会,还是一个炫耀实力的机会。
天下士族,大多张狂而不可一世,但毕竟不是天潢贵胄,难免时常被皇家压制。只要一想到,用一万两银子可以换来先于太后欣赏壁画的机会,生生将皇家比下去,无论壁画画得如何,仅凭这一点,便足够世家大户们争先恐后搬了钱财到普化寺。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普化寺便又重新传出消息,如今已经有十人付了万两的香油钱,鉴于普化寺是佛门清修之地,不可有太多人打扰,这出香油钱观赏壁画的事情就到此为之。
那些因为动作慢一步而错失机会的士族无不捶胸顿足,纷纷找到普化寺方丈,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再给一次机会,哪怕是加价也无法。
普化寺方丈断然拒绝,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当初说了只让十个人先行欣赏壁画,就只能让十个人欣赏壁画。
待众人缠得紧了,普华寺方丈索性令人关了寺庙大门,并在门上贴了告示,若是欲欣赏壁画而错过先机者,只需等到本月十八之后再来,到时免费开放。
士族们急了,尤其是平素里自认有名望、目空一切的士族,十八之后再看怎么会一样呢?那时看,即便是神仙画卷,也不过是看太后看过的东西而已!
在众人大失所望之际,一个外乡的庶族传出消息,他是那有幸参加欣赏壁画的十人之一,捐了一万两白银给普化寺后,收到家中来信,家里突生变故急需用钱,欲将这欣赏壁画的机会转让他人。
行事小心的士族们先派人到普化寺打听了此事,得到证实,这个庶族确实是有幸先睹壁画的十人之一,士族们又争相找上门去,要求买下这个机会。
机会只有一次,可是要买的人实在太多,这些人又多是庶族人招惹不起的达官贵人,无奈之下,有人给他出了主意,索性来个公平叫价,价高者得。
这样的方法,倒也令人无话可说,士族豪绅们皆卯足了力,要竞到这最后一个机会。
所谓奇货可居,一次一万两的机会,经过这一番周折之后,以十万两的价格卖了出去,卖给了高家二爷。
江子萱在长梯和软绳上面来回攀爬,仔仔细细看了壁画的每一个边角,待觉得满意之后,方才住了手,放下手里的毛笔,狠狠伸了一个懒腰。
这一伸腰,双耳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这才想到,这七八天以来,她一直废寝忘食的在此地作画,难怪身体会不适了。伸手摸摸后背,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扶着桌案站了片刻,待眩晕感过去,方才推门出去,一抬头,便见到普化寺的方丈忐忑不安的站在台阶上。
听到开门声,方丈回头,忙走了过来,问道:“江姑娘,画可完成了?一会那些出了香油钱的施主们可就要来欣赏壁画了。”
江子萱小声嗯了一下,以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问:“事情……办得如何?”
方丈颔首,答:“事情已经按照你所说的办妥了,银两也都已经拿到,足足十九万两。”
江子萱满意,心道现下国库里大概也没有这点存银了,这些世家豪门的家底真是比国库殷实不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她江家人!
她想着,对方丈道:“都、都是……哪、哪些人买下的?”
方丈连忙从怀里拿了一张纸递给她,她接过去,展开一看,开头便是高宣明的名字,第四个,正是她的兄长江邵乐,而谢安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在上面。
出乎江子萱的预料,石尉寒的名字竟然也在这上面,是第七个。以前她对他多有偏见,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虽然还在认为他非良人,却到底对他的品行和作为改观不少。
在她看来,这上面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兄长江邵乐都是可能会爱慕虚名的人,但是石尉寒不会,他是个驰骋沙场的丈夫,不应该会为了一个能够优先太后欣赏字画的虚名而拿出这一万两银子。
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众多人中对他难免多了一份留心,抿唇思忖一会,用手指指了他的名字,说道:“这、这个人……可是、是亲自前来的?”
方丈看了看,摇头,答:“石将军吗?不是。”说着,方丈一顿,又道:“老衲记得,是陈家的六郎陈继飞到普化寺捐的香油钱,当时他捐了两万,买了两个名额,其中一个便给了石将军。”
江子萱笑了笑,因为自己猜中此事非他意思,不禁有些得意,虽然这得意有些莫名其妙,但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方丈见她心情不错,这才吞吞吐吐的将自己的担心问了出来,道:“江姑娘,你这壁画,可会让大家满意?会不会那十位施主看过之后觉得不值这个价钱,想要将钱财要回去?”
江子萱摇头,莞尔道:“莫说……我自认还、还有三分才情,纵使我……目不识丁,胸、胸无点墨,但只、只要有、有胜过皇家的……这点虚名在,这京城中……的有钱人,也会心、心甘情愿……掏钱。”
说着,她见方丈依旧不安的向画室看去,莞尔一笑,提议道:“或者,请方、方丈先进去……看看。”
方丈闻言颔首,径直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才欢天喜地跑了出来,道:“妙,妙,实在是妙!江姑娘与佛有缘,对佛的悟性,竟然比我这个修行几十年的人更深呀!”
站着门口等待的江子萱听了他的夸赞,只是淡淡笑,答:“此乃,我老师……所教。”
“不知道姑娘的老师是?”
“蜀中人士,丘公。”
“丘公?”方丈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了,难怪了,老衲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确实是个有佛性的人。”
说着,他重重松了口气,又道:“可笑我早先竟然还担心你的计策有纰漏,却不想你师从丘公!如此看来,是我过虑了,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画作比之丘公也分毫不差。只是……”
方丈虽然没有将话说完,可是江子萱知道,他现下真正的担心,还有太后的态度,遂正色道:“方丈请、请放心,此事,我全、全力承担。”
她说得如此无惧和豪迈,方丈越加惭愧。
恰此时,一个小沙弥跑了过来,急急说道:“方丈,方丈,那十位施主已经到了,现下正在前院里嚷嚷着非要马上见到壁画。”
江子萱一愣,这些士族真是心急。方丈顾不得看她,忙带着小沙弥出去迎接。
江子萱不想与众人相见,待方丈走开,她也急急向着外面走,可这画室所处的院落只有一个门一条路,刚走到转弯处,便听到众人说话的声音。
江子萱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竟已经到了门口!
当即着急,想要躲避已经为时已晚,可又不能让他们发现她的踪迹,无奈之下,她一溜烟又跑回壁画室里,见到有张呈放物品的案桌,桌子被一张长长的布巾所遮盖,想也不想,便掀开了桌布,如同一只老鼠般,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待她转进去,窗户外面众人的谈话声已经十分清晰。
“我且来看看,这一万两银子看一次的壁画是个什么样子,若是不值,我可是不会客气的。”
“继飞,休得无礼!”
这个喝斥继飞的声音,江子萱十分熟悉,是曾经她一心相托的谢安然。许是因为躲在桌子底下,无人能够看到她的存在,有了太多变得时间和空隙去看清楚她的期望和失望,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心境变得不一样。
她暗想,果然是斗转星移、世事无常,若是以前,她何至于见到他要狼狈躲避?若是她作了画,该是与他一起评价和赏析才对的吧?
不似现在这般,他为了看她的画出了一万两的银子,而她为了不让他知道她的存在而躲在桌底下。
这样想着,她更多的是唏嘘,只是对世事多变化的唏嘘而已,心痛和失落,好像已经淡去不少。她甚至开始猜想,她这般的淡定,是不是已经做到了老师所说那般,不为外物所悲喜,丢弃一切弃她而去的东西?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方丈已经与众人寒暄完毕,领着他们走了进来。
时间,有刹那的凝滞,她躲在桌子底下,甚至听不到大家的呼吸。
江子萱想,自己的这画能够使得他们屏息观看,该算是过关了。
谁知道,陈家的六郎陈继飞忽然高声惊呼起来,道:“方丈,你莫不是在骗人吧?”
方丈声音不快,反问:“施主何出此言?”
“我记得,你明明当初说的是让大家看佛像吧?”
“老衲当初确实说过。”
“可这画上,哪里有佛?”
闻言,高宣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陈家六郎呀陈家六郎,这么多年,你的妾侍一年比一年多,可是你的见识却丝毫不见长呀!”
“你、你……我分明说的是实话!你作何如此说我?”
“你且仔细看看,壁画上面画的是什么?”
陈继飞不以为意的答道:“不过是一个辛勤劳作的人而已,哪里有什么佛?”
“啧啧啧!陈继飞呀陈继飞,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见高宣明径直摇头,满脸的鄙夷,陈继飞不服,气得脸颊胀红,对谢安然说道:“安然,你说说看,难道这画中有佛吗?”
谢安然笑了笑,答:“你说你看到了一人在辛勤劳作,这便是佛。”
“这如何是佛?”
对于陈继飞的不相信,谢安然也不恼怒,继续耐心解释道:“幼时曾听高僧言及,佛之所倡,不是要人抛弃一切事物,而是把握本心,把握自我,不懈坚持,不堕不怠。而你说你看到的是人们劳作的辛勤,这便是佛。须知,释迦牟尼也是经过辛苦修行,方才得以成正果啊!”
这时,高宣明也附和道:“你看那劳作之人脚下所走之路,步步踏实却又步步小心,不伤及地上蝼蚁,这便是慈悲呀,这也是佛!”
这壁画实在好得有些出人意料,就连一直沉默的石尉寒也生出了兴致,接着高宣明的话说道:“还有那劳作之人背上所背的胖娃娃,浑身赤 裸,无外物累身,以本心看外物,这同样是佛。”
方丈连连起手,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说得不错!佛万般变化,一切外态皆是虚无!”
虽然十人中还有几人和陈继飞一般懵懵懂懂,可是听了众人的描述,再去看那壁画,只觉得惟妙惟肖,好似那劳作的人,纯真的娃娃,还有地上的蝼蚁,皆活生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浑然一副其乐融融之象。
最妙之处在于,这作画的人,竟然能够在动静之间,让人有无限猜想。明明只是一副死的壁画,却能静中有动,让人看出画中人的想法和动作。
陈继飞到了此时,也一径盯着画看,不再胡言乱语。
屋内的众人沉浸在壁画之中,很有默契的不再开口说话,时间长达半刻钟。
一个小沙弥跑了进来,打破这漫长的寂静,道:“方丈,外面有个姑娘自称是长笙公主的侍婢,要求见石将军!”
闻言,众人一愣,高宣明最先回神,呵呵笑道:“以前人们都说安然乃是天下第一风流丈夫,红颜莫不能敌他一笑。尉寒乃是天下第一无情丈夫,身边没有一个红颜知己。可如今看来,尉寒也是不遑多让呀,这公主明明已经选定了安然做驸马,却偏生跑去了尉寒的府上,这才离开没有多久,就遣人来找寻了,真正是艳福不浅呀!”
高宣明这一说,众人哄笑。
他们这些人,平时里张扬惯了,即便知道身为当事人的谢安然面上会有难堪,却并不打算就此住嘴,三言两语开始调侃起来。
陈继飞不怀好意的说道:“那公主看着泼辣得很,想来是别有一番味道,不知道我们的石家大郎吃不吃得消!”
高宣明瞪他,假正经的说:“在佛门清净地岂可如此说?你就只知道问这些,怎么不问问,大郎可打算尚公主?”
“这还用问?尚公主有什么好?听闻长公主在府里豢养面首十七人,便是陛下也不能劝解她。淮山公主最喜欢鞭打驸马,打得驸马爷叫苦不迭。这长笙公主现下虽然说还没有什么丑事传出来,但你看,她明明是定给安然,却还是往尉寒那里跑,这样的女子,能要吗?”
“啧啧……说起来,她若不是公主,只怕也不过如此。”
方丈听得直说阿弥陀佛,许是觉得气氛实在尴尬,忙道:“石将军,公主的侍婢还在外面等着!”